到了团部,她跳下车,拍打着一身的土,先直奔办公的地方交了报告。
团部的办公室比连部气派些,人也多。交报告倒还顺利,接待的人收了,只说了句“等通知”,就没了下文。
她没多停留,又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后勤仓库那片地界,那地方在团部最边上,一排土坯库房,门口堆着些杂物。
她老远就看见一个精瘦的老头,穿着褪色的旧军装,戴着套袖,表情严肃又认真,正拿着个本子清点东西,对舒染爱答不理。
“姜师傅?”舒染试探着叫了一声,脸上挤出笑,“您好,我是畜牧连小学的舒老师……”
话没说完,老姜头眼皮一耷拉:“领东西?条子!”
“呃……不是领东西。”舒染尽量让语气显得恭敬又诚恳。“姜师傅,我们连里想给孩子们盖间新教室,支部批了,但啥也没有。听说您这儿有些淘汰下来的旧料子,您看能不能……”
“没有!”老姜头斩钉截铁,把手里的本子用力一合,“好的没有破的也没有!都哪儿听来的闲话!”
舒染不死心,试着打动他:“姜师傅,您行行好,给看看呗?孩子们现在上课那棚子,一下雨就漏,跟水帘洞似的……”
“哪个连队不困难?都像你这样来要,我这仓库还怎么管理?”老姜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别耽误我干活。”
舒染不死心,跟在他后面磨:“我们不要好的,就要您准备当废品处理的就行。破了的油毡、弯了的椽子、锈了的钉子都行!我们自己去拾掇!”
老姜头被她缠得没法,猛地停住脚步,瞪着她:“去去去!小姑娘家家的,缠磨什么!我这按规矩办事!没条子,说破天也不行!”
舒染正没奈何,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畜牧连的舒老师吗?咋跑这儿来了?”
舒染回头一看,是团部后勤的张干事,上次接待过她的那个山东人,正推着辆自行车过来,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窝窝头。
“张干事!”舒染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把情况又说了一遍。
张干事一听就笑了,支好自行车,拍了拍老姜头的肩膀:“老姜头,别这么死板嘛!舒老师又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娃娃们。那些堆在角落的,能派上用场的东西,给孩子们挡挡风遮遮雨也是好事嘛!就当支援教育了!你这老革命,思想觉悟得跟上啊!”
老姜头对张干事倒是没那么横,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得轻巧,东西给了他们,万一出了事谁负责?规矩就是规矩!”
“能出啥事?几块旧的破的油毡还能出啥事?”张干事笑着,又对舒染说,“舒老师,你自己去那边那个废料堆看看,有啥相中的,跟老姜头说一声,登记一下,算你们连借的,以后有了好的再还嘛!”他冲舒染使了个眼色。
说完又拍拍老姜头的肩膀:“老姜头,登记一下总行了吧?给我个面子!”
老姜头哼哼唧唧,到底还是磨磨蹭蹭去拿了登记本。舒染心领神会,赶紧道谢,小跑着冲进那堆满了废旧物品的场地。
她在里面翻抹了好一阵,把能用的都挑出来。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灰,终于挑出几卷边缘破损但中间还能用的黑色油毡、十几根有点弯曲但木质还算结实的杨木椽子、一大包生锈但没烂透的铁钉和螺丝,甚至还在角落发现小半袋硬得像石头的水泥块。
老姜头虽然还是板着脸,但到底还是拿来本子,不情不愿地让她登记了。他一边登记,一边没好气地念叨:“油毡两卷!椽子十五根!铁钉五斤!水泥……哼,这已经黏上的疙瘩还能用?拿走拿走!记得啊,这些都是借的!以后要还!”
“哎!谢谢姜师傅!”舒染连连鞠躬,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事情办了。
舒染从后勤仓库那堆满废料的院子里出来,看着那一大堆沉甸甸的物资,刚才的兴奋劲儿过去,现实问题来了,怎么弄回去?
她试着搬动那卷最大的油毡,龇牙咧嘴使了半天劲,也就挪动了一小点。这要是靠她自己,怕是搬到天黑也弄不到拖拉机停靠点。
老姜头揣着手在旁边看着,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管。
张干事推着自行车还没走,见状笑了起来:“舒老师,你这可是蚂蚁搬泰山啊。等着,我帮你搭把手。”
他把自行车支好,走过来提起那捆椽子掂了掂:“老姜头,找根结实点的麻绳来!”
老姜头不情愿地嘟囔着,还是从屋里翻了截脏兮兮但看起来挺结实的粗麻绳出来。
张干事利索地把油毡卷和椽子并在一起,用麻绳上下几道捆扎结实,打了个死结。然后他把自行车推过来,车把调了个方向,车座朝前。
“来,搭把手,把这大家伙架我车座上。”张干事招呼舒染。
两人费了点劲,才把那捆东西架在自行车座和后架上,张干事用一只手费力地扶着。
“这包钉子和小水泥,你拎着。剩下的,跟我走!”张干事一手扶车把,一手扶着身后的重物,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自行车被压得吱呀作响。
舒染赶紧拎起那包钉子和水泥块,小跑着跟上,心里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张干事,太麻烦您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嗐!这有啥!”张干事推得有点喘,但语气还算轻松,“之前接你的那个陈干事,上次来团部开会,还特意跟我提过一句,说你们连小学有个上海来的老师,一个人挺不不容易的,又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让我有机会关照关照。我这也是落实领导指示嘛!”
他像是随口一说,舒染却明白,这是说者有意。陈远疆私下跟张干事打过这样的招呼,她脑海里闪过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
“陈干事他……也就是工作上要求严格。”舒染不知该怎么接话,含糊了一句。
“严点好,严点好哇。”张干事笑呵呵的,“不过他对你们这小学,倒是真上心。诶,小心脚下!”
路上坑坑洼洼,满载的自行车颠簸得厉害。舒染也差点没走稳,那包锈钉子几乎要从舒染手里滑出去,她手忙脚乱地抱住。
张干事稳住车子,“这些东西,也就是你们不嫌弃。放仓库里真是占地方,老姜头那老倔头,也就是嘴硬,其实巴不得有人清走。”
两人一路说着,终于到了拖拉机停靠点。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已经等在那里,车斗里空空荡荡,司机正靠在车头上打盹。
“老王!醒醒!帮个忙!”张干事喊了一嗓子。
司机老王揉着眼过来,一看这架势乐了:“哟,张干事,你这是改行收破烂了?”
“少贫嘴,这是畜牧连舒老师给学校淘换的宝贝!赶紧搭把手,搬车上去!”张干事笑骂着。
三人一起用力,才把那捆沉重的油毡和椽子卸下车架,推进拖拉机斗里。舒染又把那包钉子和水泥块小心地放在角落。
东西装好,舒染爬上车斗,扶着那捆摇摇晃晃的建材,连声对张干事道谢:“张干事,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没有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啥,举手之劳。”张干事摆摆手,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回去跟陈特派员说,东西我老张可是亲自帮他押送上车了啊,让他记我个人情!哈哈!”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冒着浓重的黑烟。舒染扶着车斗栏杆,看着张干事推着自行车的身影越来越远,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车斗上的人来的差不多了,舒染紧紧扶着她的东西,看着团部的土房子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利用这点来之不易的资源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回畜牧连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车斗里的人陆陆续续地下车后,现在就剩舒染一个人了她几乎是半抱着那捆油毡和椽子。
一路颠簸让她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脸上、头发上扑满了尘土。
司机老王把拖拉机停在连部门口惯常的位置,探头冲着车斗里喊:“舒老师!到地儿了!你这堆宝贝咋弄?”
正是下工时分,扛着农具的职工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老王的大嗓门一下子引来了不少目光,大家看到车斗里那堆显眼的东西和灰头土脸的舒染,都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舒染赶紧从颠簸的车斗里站起身,扶着栏杆跳下车,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连声道:“王师傅,谢谢您!麻烦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开始卸车!”
“舒老师?你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家伙什?”有人高声问。
舒染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马连长和赵卫东正好从连部出来,像是要去看渠上的进度,也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
赵卫东一眼就扫见了车斗里的东西,尤其是那几卷边缘破损、沾满灰尘的油毡,他快步走过来,满是惊讶:“舒染!你这弄的是些什么?从哪儿搞来的?”
舒染赶紧解释:“报告赵主任,是从团部后勤仓库淘换来的旧料子,盖教室用。姜师傅和张干事特批的,登记借用的。”她特意强调了“借用”和“特批”。
司机老王在一旁插话,带着点跑车人的自来熟和看热闹的意思:“可不是嘛!赵主任,您可是没看见,舒老师这在团部后勤仓库那废料堆里刨扯的劲头,好家伙,跟淘金似的!人家张干事还亲自帮着捆好,用自行车给驮到拖拉机点呢,这面子可不小!”
马连长也背着手走了过来,伸头看了看车斗里的东西,咂咂嘴:“哦?老姜头那个铁公鸡肯拔毛了?还是张干事给说的情?这些都是……淘汰下来的?”他拿起一根弯曲的椽子,掂了掂。
“是,都是旧的,但收拾收拾应该能用。”舒染赶紧补充,“支部说了让自己想办法,我就去试试……”
赵卫东看着那堆东西,又看看围观的职工,提出了质疑:“旧的好啊,旧的不用钱!可这破破烂烂的,能用吗?别到时候房子没盖起来,再砸着人!”
马连长倒是打了个圆场:“哎呀,老赵,有总比没有强。舒老师能想办法弄来这些,也是本事嘛。总不能让娃娃们一直在漏雨的棚子里上课。”他转向舒染,“这些东西,你打算放哪儿?”
这下问到了关键。舒染早就想好了:“连长,工具棚后面有块空地,支部划给教室用的。就先暂时堆那儿,行不行?我保证码放整齐,不影响走路。”
马连长挥挥手:“行吧行吧,就先放那儿。看着点,别让娃娃们乱摸乱爬,扎着手。”
这时,王大姐、李秀兰,还有张桂芬、王翠花几个家属也闻讯赶来了。一看车斗里的东西,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哎哟!真是油毡!虽然破了点,补补肯定能顶用!”
“这椽子是杨木的,看着还行,削削直就能上房!”
“还有钉子!这下不用愁了!”
“舒老师你真行啊!真让你淘换来了!”
王大姐嗓门最亮,立刻指挥起来:“都别愣着了!老爷们儿搭把手,和我们妇女一起帮舒老师把东西卸下来!老王师傅,麻烦您这大家伙再多停一会儿哈!”
司机老王嘿嘿一笑,索性熄了火,跳下车,抄着手在旁边看热闹:“没事儿,差这一会儿,你们麻利点就行!”
王大姐这一喊,几个热心的职工和家属立刻上前。男人们跳上车斗,把沉重的油毡卷和椽子递下来,下面的女人和半大孩子们接着,抬的抬,扛的扛。舒染也忙前忙后,帮着往工具棚后面那块空地上搬。
李秀兰没力气干重活,就拿着她那个小本子跑前跑后,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油毡别扯坏了……椽子放那边,对,码整齐……钉子!钉子那包轻点放,别撒了……”
石会计也背着手溜达过来,看着这热闹场面,尤其是那半袋结块的水泥,推了推眼镜,对舒染说:“舒老师,这水泥疙瘩,得用的时候拿锤子敲碎,过筛,还能将就着用用。就是费工夫。”
“哎!谢谢石会计提醒!”舒染赶紧记下。
赵卫东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着众人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地把那些材料归置到空地上,码放得还算整齐,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对马连长说了句“我去渠上看看”,便转身走了。马连长又看了一会儿,也背着手踱步离开了。
东西不多,但人多力量大,很快就卸完了。
老王看东西卸得差不多了,冲舒染喊了一嗓子:“舒老师,东西齐了吧?齐了我可就走了啊!”
“齐了齐了!太谢谢您了王师傅!”舒染赶紧跑过去道谢,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块水果糖,塞到老王手里。
老王愣了一下,嘿嘿笑着接过来,也没客气:“哟,还有这好玩意儿!谢了啊舒老师!以后去团部还坐我车!”说完,他发动拖拉机,在一片突突突声和黑烟中,开着拖拉机走了。
工具棚后面,那堆旧建材像一座小山包一样堆在那里。
张桂芬用围裙擦着手,看着那堆东西,感叹道:“这下总算有点眉目了!”
王翠花则有点发愁:“东西是有了,可这打土坯、盖房子是技术活,光靠咱们这些人……”
舒染脸上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却笑得舒心:“慢慢来吧,技术活我看看能不能请钱师傅来指点,慢慢学吧,到时候,还得靠大家伙帮忙!”
“没问题!”
“随叫随到!”
家属们应和着,气氛热烈。
她们看着舒染,眼神里多了几分信服和佩服。这个上海来的女老师,看着文文弱弱,没想到真有一股子韧劲,愣是能抠出这些东西。
第二天,舒染没急着动工,而是提了一袋用攒下的零碎粮票换的苹果,又去了牧区。找到老阿肯时,他正带着阿迪力修理马鞍。阿依曼趴在一旁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舒染没坐,就站着,把去团部的情况说了,重点强调支部同意了,也弄到点旧材料。
“……就是想给娃娃们弄个结实点的地方,冬天不至于冻着。”她说的很实在,“知道你们转场忙,活也多,就是来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出点主意也行。”
老阿肯沉默地听着,手里的活儿没停。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图尔迪过几天要去团部拉饲料,可以顺便帮你们拉点东西。”
图尔迪在一旁接口:“鞣好的羊皮,我家里还有几张,铺在地上,娃娃们坐着,隔潮气。羊毛也有一些,不多,你们看能换点啥就换点啥。”
阿迪力立刻跑进毡房,吭哧吭哧拖出来两张厚重的羊皮,羊毛那面软乎乎的。
阿迪力看着老阿肯,又看看舒染,憋出一句“盖房子,我也能干活!”
老阿肯瞪了孙子一眼,却没反驳,只是对舒染说:“转场忙完了,壮劳力有空了,能去帮几天。但吃的,得你们管,一定要按照我们的习俗。”
“哎!管!肯定管!”舒染赶紧应下,把水果塞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阿依曼。这已经远超舒染的预期了。
回到连队,她掀开帘子走进地窝子。王大姐正端着盆水出来泼,看见她就问:“染妹子,牧区那边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