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记正在看文件,闻言抬起头,有点惊讶:“哦?都想学?这可是好事啊!说明咱们连妇女同志积极性高!”
“是好事,但也有点问题。”舒染话锋一转,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我现在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教,今天教这个两个,明天教那个三个,不成系统,效果也慢。而且都在我上课休息的间隙,挤占的是学校的教室和时间,长远来看也不是办法。”
刘书记放下文件,沉吟起来:“这倒是个问题……那你的意思是?”
舒染小心翼翼地提出想法:“书记,您看,能不能由连里出面,稍微组织一下?也不用太正式,就当是个‘妇女扫盲学习小组’。找个固定时间,比如每周抽两三个晚上,就在这新教室或者食堂角落,我或者有其他识字的人,给大家统一讲讲最常用的字和词。这样既不影响白天生产,也能真正帮姐妹们解决点实际困难,以后开展工作也顺手。”
她没敢直接说“办夜校”,而是用了“学习小组”这个更低调的说法。
刘书记听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想起上次王大姐成功调解纠纷后,师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同志还表扬了他们连群众工作有起色。如果这个扫盲学习小组真能搞起来,岂不是又一个亮点?
“嗯……你这个想法不错。”刘书记点了点头,“为妇女同志解决实际困难,也是连队工作的一部分。这样吧,我跟马连长和其他支委通个气。原则上我同意你先试着搞起来。地方嘛……就在你们教室,晚上反正空着。时间你们自己定,但不能太晚,影响第二天生产。至于谁来教学,暂时就先辛苦你一下。”
舒染心里一阵雀跃,但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不辛苦,书记。那我们就先试着弄起来,看看效果。”
从连部出来,舒染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大姐。
王大姐的执行力简直超乎舒染的想象。她没直接大张旗鼓地吆喝,而是直接去串门子。
她先去了豆腐坊。李秀兰正对着个小本子发愁。
“秀兰,忙呢?账对不上?”王大姐凑过去问。
李秀兰抬起头,一脸苦恼:“王大姐,你可来了。这不,刚领了豆子和盐,石会计非要我写清楚品名数量,我这‘盐’字老是写错,画个圈代替,他又说不行……”她指着本子上几个歪扭的墨疙瘩和圆圈。
“嗐!这石会计,就会较真!”王大姐先共情了一句,然后话头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咱要自己能写清楚,也省得看他脸色不是?我寻摸着,找舒老师给咱们开个小灶,专门学学这些工作上急用的字词,不光我学,想学的姐妹都一块儿,互相督促着,学得快。你觉着咋样?”
李秀兰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哎呀这太好了!我正愁呢,算数我倒不怕,就怕写字。算我一个!”
从豆腐坊出来,王大姐又溜达到自留地。张桂芬正眯着眼看一张纸片。
“桂芬,看啥呢?”
“唉,王大姐,俺家那口子带回张条子,说是领东西用的,俺瞅着这‘领取通知’几个字认识,可这下面写的啥‘品名’、‘规格’,俺就认不全了,猜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到底领啥。”张桂芬把纸条递过来,一脸无奈。
王大姐接过看了看,她也认不全,但比张桂芬强点:“像是领劳保用品的。你看,这有个‘手’字,还有个‘套’字,估计是手套。这‘数量’后面写的是‘贰副’。”
“贰副?是两副的意思不?”张桂芬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看,这要是认不全,不就抓瞎了?”王大姐趁机说,“我跟舒老师说了,组织个学习小组,就学这些条条票票上常用的字,还有咱们连里常用的人名、地名、工具名。学了就能用上!你来不来?”
张桂芬这下毫不犹豫了:“来!肯定来!俺再也不想抓瞎了!”
王大姐又找了几家平时关系不错,或者明显有同样烦恼的妇女。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像李秀兰一样急需,有的像张桂芬一样被说动,也有的摆手拒绝,觉得“够用了,费那劲干啥”。
甚至还有阴阳怪气的:“王代表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带着咱们一起进步啊?”
王大姐心里憋气,但想起舒染说的为了工作,硬生生忍了。
她数了数,明确想学的,加上她自己,有七八个人。差不多了。
她把名单报给舒染。舒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心里有了底。
“大姐,光咱们几个还不够。”舒染沉吟道,“得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个学习小组,是真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第一次活动,得学点让大家觉得立马就有用的东西。”
第一次学习活动,定在了一个周三的晚上。地点就在新教室。
消息传开,好奇、观望、看热闹的都有。
当晚,新教室那盏最大的马灯亮着。
王大姐早早就在门口,穿着整洁,精神头十足地招呼:“里边坐!舒老师备了好东西!”
李秀兰第一个到,带了崭新的本子和笔。张桂芬和几个相熟的妇女结伴而来,显得有些拘谨又期待。教室里陆陆续续坐了十来个人。
舒染准时走进教室。她手里拿着几张写满字的旧报纸。
“各位嫂子、婶子、姐妹们,”她站定,声音清晰平和,“咱们这个互助学习小组,今晚就开始。咱们不学远的,就学眼下最急用的。”
下面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这话可说到她们心坎里去了。
“咱一样一样来。先帮王大姐理清花名册,咱们自己也把左右邻居的名字写对、认准。”
舒染拿出连队职工家属的名单,“我念一个,咱就在黑板和自己本子上写一个,互相看看对不对。”
她从最常见的姓氏开始,不仅写复杂的,也写简单的,告诉大家怎么记认。每写一个姓,下面就有人对应着自家或者邻居的名字,低声念叨,在本子上模仿。
“来,王大姐,您来写写‘王桂兰’。”舒染点名。
王大姐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她会写“王”和“兰”,“桂”字有点犹豫。
舒染提醒:“木字旁,加两个土摞起来。”王大姐认真地写了出来,虽然“桂”字结构有点散,但完全正确。下面响起鼓励的掌声。
接着是李秀兰写自己的名字,她的“秀”字总写得歪歪扭扭,舒染握着她的手纠正了笔画顺序。
张桂芬也上台写出了“张桂芬”,虽然“张”的“弓”字旁写得大了点。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大家发现好多人名字里的字都是共享的,你帮我,我帮你,互相提醒哪个字怎么写,是哪家的人。
王大姐的花名册难题,在大家的互助下,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接着,舒染拿出准备好的各种票证、条据样本——工分票、粮票、布票、领取通知、简单的借条。
“咱们看票证,不用全认完,抓关键的认。”她指着工分票,“看,这儿最大的是‘拾分’,就是十分;这是‘伍分’;这是‘贰分’。粮票,认‘市斤’、‘公斤’;布票认‘市尺’。”
她又拿起一张领取通知:“‘品名’就是东西叫什么,‘规格’就是大小型号,‘数量’就是多少。像这个‘劳动布手套’,‘贰副’,就是两双。”
她教大家辨认最关键的信息,妇女们听得目不转睛,这些可是实实在在的学问。
最后是数字。大家基本都认识,但舒染强调了大写数字的写法:“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这些在条据、账本上常用,得会认,最好会写。”
她带着大家简单算了算账,结合着大写数字认读:“佰斤玉米,每斤捌分钱,总共多少钱?”“领叁尺布,每尺多少钱?”
原定一个小时的课,又超时了。
李秀兰在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姓氏和数字。张桂芬反复看着那张“手套领取通知”的样本,嘴里念念有词。
王大姐最后帮着收拾,兴奋地说:“染妹子!这法子真实用!我看她们都听进去了!明天我就拿着花名册去对对,保准错不了!”
舒染看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姓氏和数字笑了:“大姐,这只是开始。下次,咱们学记账的格式,学工具名、庄稼名,学写简单的借条收据。”
“好!好!”王大姐连连点头,“我明天就去问问,她们还想学啥!”
消息很快传遍连队。
李秀兰再去交豆腐坊的账本,虽然字还是不好看,但信息写得清清楚楚,石会计推了推眼镜,难得地没挑刺。张桂芬再去领东西,也能对着条据磕磕绊绊地念出个大概。
当初拒绝的、说风凉话的,心里开始犯嘀咕了。
第二次活动,来的人更多了。教室显得有些拥挤。舒染这次教的是简单的记账格式和常见物品名称。她提前让王大姐收集了大家最想学的词:“锄头”、“镰刀”、“铁锨”、“箩筐”、“扁担”、“玉米”、“小麦”、“棉花”、“白菜”、“土豆”、“工分”、“补助”、“支出”、“结余”……
教学方式依旧紧扣实际。舒染带着大家模拟记流水账,认工具房和仓库里物品标签上的字。
第三次、第四次,来的人明显增多,连当初说风凉话的孙家媳妇,也忍不住好奇,拉着别人一起来了。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她们或许永远成不了文化人,但她们正在努力挣脱睁眼瞎的束缚。
舒染站在讲台上,看着这一切。她意识到,自己教案本上草草备下的扫盲内容越来越不够用了。
也许,是时候编写一点更系统,更符合当地特色的简易教材了,比如语文识字、基础算术之类的,大人能用,孩子们也能用。
第59章
妇女扫盲学习小组如火如荼地开展了小半个月, 新教室夜夜亮着煤油灯,里面传来妇女们的跟读声和讨论声。
王大姐再去通知事情,怀里多了个小本子, 虽然记得歪歪扭扭,但关键的人名、事项总算不会弄错了;李秀兰的豆腐坊账本清晰了不少;张桂芬去领东西, 也能对着条子琢磨个大概。
连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少了,多了些羡慕和好奇的目光。甚至有几个原本观望的妇女,也私下找王大姐打听, 下次学习能不能也来听听。
就在这时,连部接到了团里的电话通知:师部宣传科的一位干事,近期会下来走访几个连队,调研基层文化教育和群众思想工作开展情况, 第一站就定在畜牧连。要求连里做好准备, 如实汇报。
这个消息立刻在连队里引起了波澜。
刘书记和马连长紧急开了会。
“师部宣传科的人下来, 指名先到咱们连, 这是重视, 也是压力!”刘书记敲着桌子, “都把手里头的工作捋一捋,看看有哪些能拿得出手的亮点?尤其是思想文化教育这块!”
马连长皱着眉头:“生产进度、挖渠任务, 这些都好汇报,有数字摆着。可这文化教育……除了舒老师那个小学, 咱们还有啥?总不能就汇报认了多少个字吧?”
赵卫东接话道:“要我说,咱们连的优势就是生产抓得紧, 任务完成得好。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适当提提就行了,别喧宾夺主。”
“老赵这话不全对。”刘书记摇摇头,“现在上级越来越重视这方面的工作。舒老师搞的那个妇女扫盲学习小组, 我看就有点新意,结合了实际需要,群众反响也不错。这次是不是可以作为一个点,汇报一下?”
“妇女扫盲小组?”赵卫东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群老娘们儿凑在一起认几个字,这也算成绩?别到时候人家领导来了,问深一点,啥也说不出来,反倒闹笑话。”
会议室里一时有些沉默。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远疆开口了:“实事求是就好。扫盲小组是为了解决实际工作困难办的,效果也有目共睹。比起空谈理论,或许更符合基层实际。至于汇报,可以让具体负责的王桂兰同志和舒染同志准备,她们最清楚情况。”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陈干事说得对。那就这样,生产该汇报汇报,扫盲小组的情况也准备一下,作为补充。舒老师那边,我去说。王桂兰同志那里,也让舒老师帮忙沟通一下,别到时候紧张得说不出话。”刘书记拍了板。
消息传到舒染耳朵里时,她正和王大姐、李秀兰在教室里收拾晚上学习要用的东西。
王大姐一听,脸唰一下就白了,手里捏着的粉笔头差点掉地上:“啥?师里的大领导要来?还要看咱们这个?哎哟俺的娘诶!这……这咋整?”
李秀兰也紧张地搓着围裙:“舒老师,领导来了,问深了咱答不上来咋办?会不会给连里惹麻烦?”
舒染看着两人慌乱的样子,只能先稳住神:“别慌,大姐,秀兰。咱们办这个小组,一没偷二没抢,就是为了解决实际困难,有啥怕检查的?领导问啥,咱们照实说就行。”
话虽这么说,舒染自己心里也没底。她去找刘书记,想探探口风。
刘书记正和马连长、陈远疆在连部办公室说着什么,眉头皱着。见舒染进来,刘书记叹了口气:“舒老师,正好你也来了。检查的事你知道了吧?团里电话强调,这次重点看思想文化工作。你们那个学习小组,准备一下,到时候恐怕要简单汇报一下。”
马连长插话,语气有些沉:“舒老师,这事儿可得掂量清楚。成绩要说,但也不能说得太满。万一领导问点理论上的、政策上的,你们答不上来,反倒不好。”
舒染明白了领导们的顾虑。她点点头:“书记,连长,您二位放心。我们就是实事求是,汇报我们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取得了什么效果。都是些实实在在的事,不搞虚的。”
一直没说话的陈远疆这时开口了:“实事求是就好。解决实际问题的经验,比空话更有价值。”
从连部出来,舒染找到依旧坐立不安的王大姐:“大姐,别怕。领导也是人,咱就有啥说啥。你就说说你当初为啥要学,学了之后管不管用。我帮你把大家学习的成果整理一下,到时候给领导看看。”
王大姐一听直摆手:“不行不行!染妹子,这可不行!我哪见过那么大领导?还要我汇报?我到时候一紧张,屁都放不出来一个,不是给连里丢人吗?”
舒染赶紧给她打气:“大姐别怕!您就照实说,当初为什么犯难,怎么想起要学,学了之后有什么好处。您就说说您自己的真切感受,这比什么都强!还有我和其他姐妹呢,又不是让您一个人说。”
好说歹说,王大姐总算勉强答应下来,但接下来的两天,她吃饭睡觉都在念叨那几句“汇报词”,紧张得像是要上刑场。
舒染自己也抓紧时间,整理了一下学习小组的教学内容和大家的进步情况。她琢磨着,光说可能不够直观,要是能有点成果展示就好了。
她灵机一动,让每个参加了学习的妇女,都在一张旧报纸上,写下自己现在会写的字,或者自己的名字,或者一句最想说的话。写得不好看没关系,贵在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