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前三天,舒染组织了一次简单的连内彩排。马连长、刘书记、赵卫东,还有不少闲着的职工都来了,把教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音乐是没有的,全靠舒染在旁边提词和用手打拍子提示节奏。
当王大姐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悲愤交加地“痛说革命家史”时,台下安静极了。
当李秀兰提着“红灯”,清脆地念出“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时,有人轻轻点头。
当石头扮演的李玉和昂首挺胸被“押”下去时,孩子们的小拳头都攥紧了。
表演结束,台下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马连长使劲拍着巴掌,脸上笑开了花:“好!真好!像样!真像样!”
刘书记也连连点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舒老师,你这办法好!这不仅是演戏,这更是活生生的思想教育课!”
赵卫东没说话,但也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舒染看着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演员们,看着台下那些满意的面孔,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上级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妇女和孩子们变得更加自信、更加认学,连队的气氛也似乎更加凝聚了。那些革命的故事,通过这种方式真正走进了大家的心里。
正式的汇演,或许他们不是唱得最好的,但一定是心意最真的。
她看着正在小心翼翼擦拭木头枪的栓柱,和互相整理着头绳的李秀兰、春草,嘴角露出了笑容。
在这一生能排练出这场特殊的课本剧,值了。
第63章
团部汇演的日子定在元旦的前一天下午, 地点就在团部大礼堂。
出发前一天,畜牧连像是要过年。参加演出的妇女和孩子们既兴奋又紧张,一遍遍地检查着自己的道具和那几句早已滚瓜烂熟的台词。舒染把大家召集到教室, 做最后的动员和检查。
“红头绳都带了吗?马灯里的蜡烛头备用的拿两个!”
“木头枪都别掉了,栓柱, 你的磨刀吆喝再练一遍我听听。”
“上了台,眼睛看前方,就当台下坐的都是咱们连自己人, 声音一定要放出来!”
“记住,咱们不是去比谁唱得好,咱们是去讲革命故事,把铁梅一家的精神讲出去!”
她细细地叮嘱着每一个人, 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
这是她第一次带队参加这种活动, 还是用这种课本剧形式, 万一演砸了, 丢的不只是她自己的脸, 更是整个畜牧连的脸。
马连长和刘书记也特意过来打气。马连长看着穿戴起来的演员们, 咧着嘴笑:“好!精神!就这么演!给咱们畜牧连长长脸!”
刘书记则比较务实,嘱咐带队的舒染:“看好人和东西, 完事了直接回来,别在团部瞎逛。”
陈远疆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他没有进来,目光扫过屋里闹哄哄的场面, 最后落在忙得额头冒汗的舒染身上。他看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许君君小跑着过来, 塞给舒染一个小纸包:“万一谁紧张得头晕,或者是低血糖了,含一片。”舒染打开一看,是几块冰糖。
第二天天还没亮,连里唯一那辆跑运输的破旧卡车被临时征用,引擎盖子上结着一层白霜
马连长不放心,让许君君作为后勤保障也跟着上去。
与其说是车厢的位置不如说是更大一号的拖拉机的后斗子,里面沾满了泥点和牲畜的毛。
“快!动作快!赶紧上车,挤在一起暖和!”舒染穿着棉袄棉裤,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演员们一个个都裹得像棉花包,穿着家里最厚实的衣裳,戴着露出棉絮的旧帽子,手上是各种颜色的劳保手套。
阿迪力则是穿着羊皮羊绒做的里衣和大棉袄,更显厚实。
“老马!”马连长穿着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踩着脚冲驾驶室喊,“路上慢点!安全第一!这鬼天气,可不敢把人冻坏了!”
“放心吧连长!”老孙头从车窗探出头,脸冻得通红,“我尽量找背风的路走!”
刘书记走到车边,对舒染大声说:“到了团部直接找张干事!赶紧进屋暖和!这天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车厢里瑟瑟发抖的人们,“坚持住!”
大家呵着白气,拨开车厢上钉着的厚实的棉门帘,互相搀扶着爬上又高又冰的车厢板。
道具被小心地传递上来——那盏用玻璃药瓶做的红灯生怕冻裂了,用旧棉絮裹着。
舒染最后一个准备上车,她刚踩上车轮毂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陈远疆大步流星地从连部方向走来,肩膀上落着一层霜,似乎刚从外面巡视回来。他径直走到车旁,手里拎着一件深绿色的军棉大衣。
他没多说话,只是手臂一扬,将那件厚实的军大衣直接递向了舒染。
“穿上。”他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带着一种命令口吻。
舒染愣了一下,看着那件显然是他自己穿的,还带着些许室外寒气的军大衣,一时没伸手去接。“陈干事,这……您自己……”
“我不跟车。”陈远疆打断她,眉头微蹙,似乎嫌她啰嗦,手臂又往前递了一下,“拿着。冻病了,耽误事。”
驾驶室里的老孙头探出头来帮腔:“舒老师,就你穿得薄!快拿着吧!陈干事是好心!这路上真能冻死人!他那身板扛冻,你别跟他客气!”
车厢上的王大姐也赶紧掀开帘子说:“舒老师,快穿上!陈干事给的可是好东西!”
舒染不再推辞,接过了那件沉甸甸的军大衣。
“谢谢您,陈干事。”她低声道。
陈远疆没回应,只是又扫了一眼车厢,对老孙头说了一句:“开稳点。”然后便转身走远了,身影消失在清晨的寒雾里。
舒染抱着那件军大衣爬上车,将陈远疆的军大衣裹在外面。大衣很长,几乎到她的小腿。
“舒老师,这下暖和了吧?”旁边的李秀兰羡慕地说。
“嗯……”舒染把脸埋在高高的领子里,低声应了一句。
卡车引擎发出咆哮,终于启动了。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子一动,寒风立刻从棉门帘的间隙处灌进车厢。大家刚才还能跺脚活动,现在只能蜷缩起来。
“嘶……冷死了!”张桂芬牙齿打着颤,把头上的围巾又裹紧了一层,几乎把整张脸都包住了。
“都往中间挤挤!背对着风!把孩子围在里头!”许君君很有经验地指挥着,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
大家拼命往车厢中间挤,背对着车行的方向,试图用身体为彼此阻挡一些风寒。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冻得通红。
舒染感觉自己的脚趾正在失去知觉,她艰难地转过身,大声喊:“大家……活动一下脚趾和手指!别……别冻僵了!”
卡车在坑洼的冻土路上颠簸,每一次颠簸都让挤在一起的人东倒西歪,引来一阵哆嗦和惊呼。
车速不敢快,老王显然也在驾驶室里冻得够呛,努力寻找着相对平缓的路面,但漫长的旅途和无孔不入的寒冷是无法避免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寒冷和颠簸开始带来另一种痛苦。
“呃……我……我有点恶心……”一个妇女虚弱地说,她的脸在寒风里变得蜡黄。
“我也是……头好晕……”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晕车开始了。但因为寒冷,呕吐变得异常艰难和痛苦。
第一个忍不住的是栓柱,他猛地扒开车厢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几乎在离开口腔的瞬间就被冷风吹散冻结,形成一道恶心的冰凌挂在车帮上。
这一下引发了连锁反应。好几个妇女和孩子也忍不住了,挣扎着爬到车边呕吐。
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里呕吐,简直是酷刑。眼泪刚流出来就冻在睫毛上,冷风呛进喉咙,引起更加剧烈的咳嗽和干呕。
“停……停车……受不了了……”有人用尽力气拍打着驾驶室的后窗板,但声音微弱,手掌拍在冰冷的铁皮上也生疼。
可能是凭经验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也可能是从后视镜看到了后面异常的动静,老王终于在一片背风的土坡后停下了车。
车一停,大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下车厢,双腿早已冻麻,直接摔倒在冻土地上。
一下车,更多人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老王跑过来,看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人,连连跺脚:“哎呦!这遭罪的!快活动活动!跺跺脚!跑两步!千万别坐下!”他自己也冻得鼻涕直流。
大家勉强站起来,在背风处拼命跺脚、搓手、来回跑动,试图让冻僵的身体恢复一点知觉。舒染拿出水壶,想喝口水,却发现壶里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休息了不到十分钟,不敢再多停留,必须继续赶路。大家重新爬回车厢。车厢里刚才人体聚集的一点微弱热气早已散尽,甚至比下车前更冷了。
接下来的路程,所有人都缩成一团,依靠彼此的体温艰难地维持着。没有人说话,也张不开嘴,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卡车终于驶入了团部。低矮的土坯房群覆盖着积雪,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很快被凛风吹散。街上行人稀少,都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
卡车按照指示,直接开到了团部招待所门口——一排看起来比普通民居厚实些的土坯平房。
车子刚停稳,一个戴着棉军帽、穿着臃肿棉衣的中年男人就从挂着厚棉帘子的门房里小跑出来,呵着白气招呼:“是畜牧连的同志们吧?哎呀,可算到了!这鬼天气,快进屋快进屋!”
是接待的张干事。他脸膛冻得通红,热情却又不失条理。“路上冻坏了吧?赶紧的,行李先搬进来!男同志住东头大间,女同志带娃娃住西头大间,炉子都提前给你们烧上了!”他一边指挥着,一边帮忙提溜行李。
大家哆嗦着跳下车,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一股脑涌进招待所。
舒染将那件军大衣叠好抱在怀里。大衣的外表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甚至还沾着几点刚才路上飞溅的的泥点。她跟着人群往屋里走,心里想着:得找个机会,把大衣洗干净了,再还给他。
一掀开厚重的棉门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虽然气味不佳,却瞬间让人活了过来。
所谓招待所,就是一排简陋的土块平房,一个大通铺房间能睡十几个人。男女分开住。条件艰苦,但至少能避寒,有统一的食堂。
房间里有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虽然烟有点呛人,但巨大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所有人。大通铺上铺着粗糙的芦苇席和薄薄的被褥,但这在当下已经是很好的环境了。
张干事忙着给大家登记,分发着钥匙,其实也就是门栓上的锁头钥匙,嘴里不停:“介绍信都带了吧?诶,好嘞!吃饭在隔壁食堂,这两天按时打饭!热水每天早晚供应两次,锅炉房在那边,自己拿暖壶去打,省着点用啊!”
舒染作为带队老师,赶紧上前交接,递上介绍信:“张干事,麻烦您了,这么冷的天还等着我们。”
“嗐!应该的应该的!”张干事爽快地笑着,仔细看了介绍信,压低点声音说,“舒老师是吧?听说你们是来演节目的?这天气可不容易!上台可得穿暖和点……”
放下行李,大家简单擦了把脸。
舒染在招待所门口又遇到了张干事正拿着扫帚扫雪。
“出去啊?”张干事直起腰,“供销社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往右拐就是。不过天冷,东西运不来,也没多少新鲜玩意儿。看看就回吧,别冻着了。”
他好意提醒道,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刚才八连的人也住进来了,就在你们隔壁排房。他们郝连长可是提前好久就打电话来招呼过了……”
张干事话说了一半,摇摇头,继续扫雪,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意味,大家都听明白了。
中午在招待所食堂吃饭。玉米面窝头很硬,一碗白菜土豆汤热气腾腾的。大家围着小桌子,拼命喝着热汤取暖。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第二天才正式汇演抽签。
舒染叮嘱大家不要走远,结伴而行。
“舒老师,听说团部有供销社,比咱连里的大,咱能去看看不?我想买点蛤蜊油,脸都快冻裂了。”李秀兰的脸颊确实已经冻红了,眼里充满渴望。其他几个妇女也期待地看着舒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