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握着那两个冰凉的梨, 下意识想起陈远疆。
“舒老师!新年好!”孩子们的欢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石头、栓柱、小丫他们穿着新棉鞋, 脸蛋红扑扑地跑来给她拜年。
舒染连忙收回心神, 笑着迎上去, 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一分两分硬币作为压岁钱:“新年好!新年好!都长大一岁, 要更听话,更用功!”
孩子们欢呼着, 宝贝似的攥着那心意满满的压岁钱跑开了。
接着,王大姐、李秀兰也起来了, 互相道着“新年好”。许君君背着药箱,也过来凑热闹, 看到舒染手里的梨, 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看了看舒染的神情,聪明地没有多问, 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上午,连里组织简单的团拜。马连长、刘书记讲了话,给大家鼓劲,展望了一下开春后的生产。
下午,舒染和许君君约着,去给几家关系好的职工和牧民拜年。
因为冬天大雪封山,牧民们从高山牧场转场到了连队北缘的一处冬牧场过冬,离连队不远。
趁着日头还好,舒染和许君君裹紧棉袄朝着牧民转场点的方向走去。
积雪很厚,走得有些艰难,但空气清冽,雪山如画,别有一番壮阔景象。快到图尔迪家毡房时,熟悉的牧羊犬吠叫着迎了上来,摇着尾巴,认出了她们。
图尔迪闻声出来,笑着将她们让进毡房。
一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一股浓郁而独特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毡房里生着火炉,铜壶里煮着奶茶,咕嘟咕嘟地响着。
“舒老师!许阿姨!”阿迪力和阿依曼惊喜地喊道,跑过来抱着她们,高兴极了。
老阿肯也热情地打着招呼:“听说今天是你们汉族人的年,新年好啊。”
舒染把在供销社买的一点小礼品放在矮桌上,笑着回应:“是啊,虽然老阿肯你们不过春节,但是还是要祝你们接下来的,日子美美满满!”
许君君放下带来的药膏,也打趣道:“希望新的一年,老阿肯用不上我的药膏也能健健康康!”
老阿肯哈哈大笑。
“舒老师,许医生,快来烤烤火!”图尔迪的妻子连忙招呼她们在矮桌前的地毯上坐下,把装着奶疙瘩等一些吃食的器皿往前推了推,又端上来两碗滚烫的咸奶茶。
奶茶的咸香温暖了肠胃。舒染注意到火炉上架着一口大锅,里面正咕嘟着满满一锅肉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皮芽子(洋葱)的甜香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气息,充满了整个毡房,勾得人食欲大动。
“今天煮了那仁,你们赶上了。”老阿肯指了指那口大锅,带着点民族自豪的神色。
舒染听说过,那仁是牧民们招待贵客的传统美食。
图尔迪的妻子端来一个大铜盆,里面是已经煮得酥烂、冒着热气的马肉。她熟练地将大块的马肉捞到一块干净的大木板上,然后由老阿肯亲自操刀,将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
马肉的纤维很粗,呈现出深红色,散发着香气。
接着,图尔迪的妻子又端来一大盘提前擀好煮熟的劲道手工面片,和一大盆滚烫的,漂浮着金色油花的原汤。
切好的马肉片被铺在面片上,泼上滚烫的肉汤,再撒上一大把切碎的新鲜皮芽子。
“吃,趁热吃。”老阿肯示意她们动手,还贴心地给她们准备了筷子。
舒染和许君君看着眼前这一大盆香气扑鼻的那仁,都有些愣怔。
这吃法,这组合,对她们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舒染先舀起一勺旁边的一碗肉汤吹了吹,喝了一口。汤味鲜美醇厚,带着马肉特有的香味和皮芽子煮化后的清甜,咸淡适中,喝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她学着图尔迪一家的样子,用手拿起一片马肉。马肉入口,比想象中要嫩,咀嚼起来很有韧劲,越嚼越香,没有任何腥膻味。
再配上吸饱了肉汤,滑溜筋道的手工面片,以及生皮芽子那爽脆辛辣的口感,几种味道和口感在嘴里融合,产生了一种让舒染从未体验过的美味。
“好吃!”舒染忍不住赞叹。
许君君起初还有些犹豫,毕竟马肉对她们来说很陌生,但尝了一口后,眼睛也亮了,连连点头:“真香!这么多肉拌着面,这可真解馋!”
图尔迪一家看着她们喜欢,都高兴地笑起来。阿迪力和阿依曼更是吃得头也不抬,小嘴油乎乎的。
老阿肯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那仁,一边看着她们,“马,是我们的翅膀,也是我们的粮食。最好的肉,给朋友,给客人。”
这顿热乎乎那仁,让舒染吃得分外香甜,也分外暖心。
离开时,老阿肯又让图尔迪给她们装了一小袋风干肉,让她们路上吃。
回去的路上,尽管寒风依旧,但舒染和许君君很满足。
“我现在觉得,”许君君哈着白气说,“能在这里,好像也挺好的。”
舒染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开玩笑道:“拜了个年,还吃了顿美食,值!”
走到连队里,许君君碰了碰舒染的胳膊,朝连部后面努了努嘴。舒染望去,只见陈远疆正独自一人给马刷毛。
“哎,”许君君小声说,“我看陈远疆对你真是不一样。”
舒染看着那个方向没有说话。
在这片艰苦而辽阔的土地上,除了事业和友谊,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正在悄然生长。
新年伊始,万物似乎都蕴藏着新的希望。
大年初二,天色依旧晴好。连队里依旧弥漫着年节的慵懒气氛,少了平日的劳作喧嚣,多了些走亲访友的拜年声。
舒染一早起来,将地窝子里外收拾了一遍。那五个金贵的梨,她昨晚和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她小心地用旧棉絮包好,想着也许能多留几天。
刚收拾停当,门口就传来张桂芬的声音:“舒老师!在屋没?走啊,上我家吃晌午饭去!王大姐帮我烙了饼,秀兰帮着炖了白菜豆腐粉条!一起啊!”
舒染笑着应声出去,只见张桂芬裹得严严实实,脸上红扑扑的,带着过年的喜气。
“这怎么好意思,大姐。”舒染推辞。
“有啥不好意思的!要不是你,俺们哪能去团部露那么大脸?过年了,就得热闹热闹!”王大姐不由分说,拉着舒染就走。
张桂芬家的地窝子比舒染的稍大些,同样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摆着小桌,桌上果然有一大盘烙得金黄的饼,一盆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里面居然还有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显然是年底省下来的宝贝。
舒染环顾了四周,问道:“李大哥呢?”
“领着娃娃去套兔子去了!快坐快坐!没啥好东西,将就吃口热的!”张桂芬热情地张罗着。
四人围坐在小桌旁,吃着饭菜说着闲话。王大姐说起她牺牲的丈夫,眼圈红了红,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俺在连里挺好,还能帮着干点事,教教字,这日子有奔头!”
李秀兰也小声说:“俺娘写信来了,说家里都好,让俺安心在这边。跟着舒老师和王大姐,俺心里踏实。”
舒染听着,心里暖暖的。这种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觉,是任何物质享受都无法替代的。
吃完饭,舒染帮着收拾完碗筷,想着回教室看看。刚走到教室附近,却看见教室的烟囱正冒着烟。
她有些疑惑,加快脚步走过去,推开教室门。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教室里的火炉烧得正旺,炉子上坐着一把旧铁壶,壶嘴正冒着丝丝白汽。
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拿着火钳,仔细地调整着炉膛里的煤块。
是陈远疆。
他似乎听到动静,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有鼻尖冻得有点发红。
“陈干事?”舒染惊讶地出声,“您怎么……”
“巡逻路过,看烟囱没烟,进来看看。”陈远疆语气平淡,“炉子快灭了,顺手添了点煤。”
在这个年代,地窝子和教室取暖都靠烧煤或柴火,人若离开久了,为了节省燃料和防止火灾,通常会用煤灰细细覆盖住炉膛里未燃尽的炭火,让其缓慢地阴着燃烧,保持一点底火。
这样人回来时,只需拨开灰烬,添上新煤或柴,很快就能重新烧旺,省去了重新生火的麻烦。
若是炉火彻底熄灭凉透,再想点燃,就得费一番功夫,先用易燃的刨花、细柴引火,再慢慢加煤,不仅耗时,浓烟也呛人。
舒染看着炉膛里煤块填得满满当当,烧得正旺。她心里明白,他肯定是特意过来的。
“谢谢您,又麻烦您了。”舒染连忙道谢。
陈远疆没接话,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落在那些剪了一半的窗花和孩子们写的歪歪扭扭的“新年好”的字帖上,眼神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旁边的讲台上。
“给孩子们的。”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拿起靠在墙边的巡逻物品,“走了。”说完,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去,舒染才走过去拿起那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
看着那包糖,又看看烧得正旺的炉火,舒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男人,总是这样用最沉默的方式,做着最细致的事。
下午,孩子们跑来教室玩,看到糖和暖和的屋子,都欢呼起来。舒染把糖分给大家,看着他们宝贝似的含在嘴里,笑得眼睛眯成缝。
傍晚时分,舒染正在教室里批改节前留下的少量作业,许君君找了过来,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出教室。
“哎,你猜我下午去连部拿药,听见什么了?”许君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兴奋。
“什么?”
“听说啊,只是听说,”许君君强调,“师部那边可能要搞一个什么‘优秀基层教育工作者’评比,好像还有点物质奖励呢!杨振华干事好像正在整理材料,说不定……咱们连有名额呢?”
舒染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师部的评比?也许有物质奖励。
这对她来说,不仅仅是荣誉,更可能意味着实实在在的教学资源改善机会。
“消息准确吗?”她按捺住激动问。
“八九不离十!好像是开春后的事。舒染,你可得上点心,这次汇演咱们出了风头,希望很大!”许君君为她打着气。
舒染感觉心中充满了新的动力,也许她能在这个时代挣一份好前程。
年初三,按照连里的老传统,是要组织集体活动的日子,寓意着新的一年团结一心。虽然物资匮乏,但形式不能少。
上午,马连长就用大喇叭招呼开了:“全连注意了!全连注意了!能喘气的,都到大礼堂集合!咱们搞个新年联欢,热闹热闹!”
所谓的联欢会,其实就是大家各自从家里带点瓜子花生、炒黄豆、或是晒干的野枣子,聚在一起,唠唠嗑,孩子们疯跑一阵。食堂则会烧几大桶红枣姜茶,算是难得的甜水。
舒染到的时候,大礼堂上已经聚了不少人。炉子已经烧上了,虽然不是很暖和,但也不至于冻人。孩子们在到处跑着玩,笑声清脆。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拜年,说着吉祥话,交换着手里那点微薄的零嘴。
赵卫东居然也来了,背着手在礼堂里溜达,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笑模样,但也没像平时那样催生产,算是给了新年一个面子。
舒染和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凑在一起,找了个角落坐着。王大姐贡献出了一小把炒黄豆,李秀兰拿出了几颗舍不得吃的红枣,舒染则把陈远疆给的那包水果糖又拿出一些分给大家。许君君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居然是几片烤得焦黄的馒头片,撒了点盐粒,香得很。
“哟,许医生,这可是好东西!”王大姐眼睛一亮。
“食堂刘师傅偷偷烤的,我顺了几片。”许君君得意地眨眨眼。
正说笑着,舒染眼角的余光瞥见陈远疆也来了。他没有往人堆里扎,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拖拉机旁边,和马连长、刘书记说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喧闹的人群。
很快,石会计和几个小伙子抬着两大桶热气腾腾的红枣姜茶过来了。大家立刻排起了队,拿着各式各样的茶缸子、饭碗去接。
甜滋滋、热辣辣的姜茶下肚,大家的脸上都红扑扑的。
“舒老师!舒老师!”栓柱端着个破搪瓷碗跑过来,兴奋地说:“外面一会要拔河了!咱们去给他们加油吧!”
果然,礼堂外面的场子中央,几个排的壮劳力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进行传统的拔河比赛。吆喝声、笑骂声、加油声响成一片,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舒染也被孩子们拉着去看热闹。她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平日里沉默劳作的职工们,此刻为了集体的荣誉,或许还有食堂提供的一点小奖励,脸红脖子粗地使劲,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