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转身去拿自己的行李。
孙处长安排大家入住。舒染分到一个双人间, 同屋的是另一个师的一位女代表。房间里有简单的家具,甚至还有一台拨号电话。
舒染放下行李,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各师代表,心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好奇和对会议的期待。
她转身开始整理行李,准备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的会议。
兵团司令部的大礼堂比舒染想象的要简朴许多。
墙壁是用黄泥抹平的,上面挂着几幅标语,屋顶裸露着木梁,长长的木条椅排列整齐。但这里通电,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主席台,台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红布,已经比舒染经历过的任何会议场合都要正式。
来自全兵团各师、各团的代表陆续入场,按照事先划分的区域就坐。
舒染跟着孙处长,找到他们师部的位置——中间偏后。她小心地将装有发言稿和实物教具的布包放在膝上,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别紧张,”孙处长低声道,“就把你在畜牧连做的讲出来就行。”
舒染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扫向会场后方。
她看到了陈远疆。
他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与两三个同样气质精干的同志在一起。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他微微侧头,正听着身旁的人低声说话,眼神却扫视着整个会场,从入口到窗户,从主席台到台下代表,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当他的目光扫过舒染所在区域时,几乎没有停留,便自然地移开,继续他的巡视。那是一种全然的职业性的警觉,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色彩。
舒染却因这一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会议在开始。领导讲话,语气充满着建设边疆的宏观考量。台下的人们认真记录,偶尔鼓掌。
轮到各师代表汇报时,气氛变得更为严谨,但也充斥着各种术语。
舒染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盖上的布包。这些汇报与她带来的土办法大相径庭。
终于,主持人口中念出了:“下面,请X师畜牧连扫盲示范点负责人,舒染同志,介绍基层扫盲工作经验。”
舒染深吸一口气,在孙处长鼓励的目光中,起身走向主席台。她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年轻的女性,来自最基层的连队。她也能感觉到,后方那道原本匀速巡视的目光,似乎有瞬间的凝定。
站到讲台后,她发现话筒是坏的,只好提高嗓音。
“各位领导,同志们,我是舒染。我不是什么专家,就是在畜牧连和职工、家属、孩子们一起,摸着石头过河,搞扫盲工作。”
她的话音落下,台下有轻微的骚动。这种开场白,简直太不规范了。
舒染不为所动,她从布包里先拿出几本用废报纸、牛皮纸甚至香烟盒装订成的作业本,高高举起:“这是我们连队孩子写的字。最开始,纸是捡来的,笔是木头棍子烧的炭条。但我们的孩子们,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简单的工分了。”
接着,她又拿出几本妇女们记的账本,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物品图形:“这是我们家属工厂大姐们记的豆腐账,一开始只会画圈,现在能写出大部分的物品名称了。”
最后,她展示了几张杨振华帮忙拍的模糊照片——孩子们在地上写字,妇女们在灶台边认票据。
“我们没什么高深理论,就认一个理:学的东西,得马上能用上!教牧工,就先认兽药名字;教家属,就先认布票、油票;教孩子,就从名字、工数学起。法子土,见效慢,但基础打得牢!”
她讲了一个个具体的小故事:孩子如何第一次工分算对了激动得哭,妇女们,如何第一次独自看懂领粮条,少数民族孩子如何用刚学的汉字给家人写信……没有空话,全是鲜活的人和事。
台下安静极了。许多基层代表的眼神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
前排几位机关干部模样的代表则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太不上台面。舒染注意到,那位坐在主位的老者,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前倾,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目光落在她展示的东西上。
她的发言结束时,台下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远比之前热烈的掌声,尤其是来自基层区域的掌声,格外真诚。
舒染鞠躬下台,回到座位,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孙处长悄悄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午休时,代表们分散在礼堂周围休息、交流。舒染心里还惦记着下午可能有的提问环节,独自一人走到礼堂侧面一处相对安静的红柳丛旁,拿出发言稿,想再梳理一下思路。
一想到可能会被那些理论水平高的代表提问,她不禁有些焦虑。
就在这时,她看见陈远疆和一名穿着司令部保卫处制服的中年干部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从附近走过。他们似乎是在例行巡查。
陈远疆的目光与她有一瞬的交汇,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随即自然移开,继续与同伴说话。两人慢慢走远。
舒染轻轻呼了口气,正准备继续看稿,目光却瞥见旁边石凳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本半旧的杂志。她走过去拿起,心想是谁落下的。随手一翻,发现其中一页被不太明显地折叠了一角。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切忌拔苗助长——扫盲工作冒进教训浅析》。内容正是批评为了追求数字指标,不顾群众实际接受能力,强行推广复杂教材,最终导致群众抵触、工作失败的案例。
舒染的心头一动。下午的讨论,肯定会有质疑和挑战,这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就是她最有力的回应依据——实事求是,循序渐进。
她立刻抬头寻找陈远疆的身影,却见他和那位干部已走到礼堂拐角处,似乎停下在交代什么。舒染捏着杂志,快步走过去。
“陈干事,”她声音不大,“您的杂志落下了。”
陈远疆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掠过她手中的杂志,又看向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谢谢。”他的语气平常得像真是丢了三落四。
旁边那位保卫干部好奇地看了舒染一眼。陈远疆简单地介绍:“X师来的舒染同志,刚才会上发言的那位。”
那位干部立刻露出恍然和敬佩的表情:“哦!是你啊!讲得好!我们都在夸你讲得实在!”
舒染礼貌地笑笑,再次看向陈远疆时,只看到他已然转身的侧影,和一句对同伴说的话:“……去那边看看,确保下午分组讨论的场地没问题。”
下午的分组讨论,果然风雨欲来。舒染心中安定了许多。她抬头,目光不自觉地再次扫向后排那个靠门的位置。
陈远疆依然在那里,坐姿似乎都未曾改变,依旧警惕地巡视着全场。
但舒染知道,真正的守护,往往披着规则与距离的外衣。
下午的分组讨论,按专业领域划分,舒染被分在了扫盲与基础教育小组。
会场设在一间宽敞的平房教室里,烟气缭绕,人头攒动,气氛比上午的大会要随意,也更剑拔弩张。
舒染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讨论就开始了。
果然,上午她发言时那几个皱眉头的中年干部就在这个组。主持讨论的是司令部教育处的一位副处长,姓王,戴着深度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先是几个代表发言,内容依旧是汇报式的,谈成绩多,谈实际问题少。
轮到舒染时,她吸取上午的经验,言简意赅,只补充说明了畜牧连如何根据生产季节灵活调整扫盲时间,以及“小小卫生员”计划如何与文化学习结合。
她刚说完,对面一位来自某师机关的面孔白净的干部就扶了扶眼镜,开口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优越感:“舒染同志的经验,很生动,啊,很具体。不过,我认为,扫盲工作,首先是个政治任务,思想引领必须放在首位。像畜牧连这样,过分强调认票证、记工分,是不是有点……实用主义倾向?会不会冲淡了思想教育的主题?我们师,一直是坚持先教理论,再学生字,这样才能保证方向不出偏差。”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点头附和。
舒染心里早有准备,她不急不恼,甚至脸上还带了一点谦逊的笑意:“这位领导说得对,思想引领非常重要。我们教职工认工分票、教家属认布票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讲清楚,这工分、这布票,是国家和集体对咱们劳动成果的肯定和分配,是为人民服务的具体体现。脱离了这些实在的东西,空讲下去,群众理解起来,恐怕隔了一层。主席不是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嘛。”
她巧妙地把“实用主义”的帽子,用“实事求是”顶了回去,还扣准了最高指示。
那白净干部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涨红:“你……你这是偷换概念!系统的政治理论学习是必要的!”
“对,必要。”舒染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和,“可对于一天要干十个小时重体力活、晚上点着煤油灯才能识几个字的职工家属来说,是先学懂‘剥削’两个字重要,还是先看懂自己这个月到底该领多少口粮、不被克扣更重要?我们认为,让群众先从学习中得到好处,他们才会真正相信学习有用,才会更有动力去学更深奥的道理。这叫‘有感才能有理’。”
“说得好!”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是坐在角落的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来自更偏远团场的代表。
“我们那儿就有教训,上来就背语录,群众听不懂,坐不住,最后人都跑光了!就得像舒染同志说的,啥有用学啥!”
“就是!先得让人愿意学!”另一个代表附和。
会场里顿时分成了两派,争论起来。
王副处长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目光转向舒染:“舒染同志,你提到的根据生产季节调整教学时间,很有创意。但这样会不会过于分散,难以保证教学质量和进度?”
这个问题更具体,也更有水平。
舒染从容应答:“王处长,我们认为,质量不是体现在教案多漂亮、进度多快上,而是体现在群众真正学会了多少、能用上多少。农忙时,我们就在休息时认几个农具名字、庄稼名称;牧区转场,我们就教孩子认方向。看起来慢,但学的东西忘不掉。相反,为了赶进度,不顾生产,群众有抵触情绪,那才是真正没质量。”
她顿了顿,看向之前发难的白净干部,语气带着点请教的意味:“就像这位领导刚才提到的学语录,我们也在学。但我们不是干巴巴地背,是结合事迹来讲。孩子们一下就懂了,记得比光背书牢靠多了。”
那白净干部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悻悻地低下头。
讨论的气氛彻底转向,越来越多基层代表开始诉说自己的实际困难,并向舒染取经。
舒染有问必答,分享的都是能立刻上手的小窍门,比如怎么用沙盘练字省钱,怎么发动学生互教互学。
会议结束时,好几位代表围住舒染,问她要通信地址,说以后要多联系。
王副处长也走过来,和蔼地对她说:“小舒同志,你的思路很活,办法也实在。会后写个详细的材料报上来,司令部可以考虑在内部通讯上刊发,推广一下。”
“谢谢王处长!我一定尽快整理好!”舒染连忙答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趟司令部,没白来。
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抬眼间,瞥见教室后门窗外,陈远疆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只是例行巡查路过,脚步未停。
舒染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洒在大院的白杨树上。接下来的会议,她更有底气了。
第81章
分组讨论的热乎劲儿还没过, 舒染正和几个基层代表边走边聊,约好晚上再细说沙地写字教学的事儿,一个声音冷不丁从旁边插了进来, 带着点阴阳怪气。
“舒染同志,留步。”
舒染回头, 看见正是下午那个被她噎得没话说的白净干部,旁边还跟着一个眼神挑剔的中年女干部。
舒染记得她,好像是某个师宣传口的, 姓李,上午听她发言时就一直板着脸。
“有事吗,领导?”舒染停下脚步,脸上还是挂着礼貌的笑。
旁边几位基层代表见状, 也停了下来, 气氛有点微妙。
李干事上下打量了舒染一眼, 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列宁装领口停了停, 开口道:“舒染同志, 你下午的发言, 很活跃嘛。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您说。”
“你反复强调‘有用’、‘实惠’,把认票证、记工分抬得那么高。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 你认为思想觉悟、政治学习,不如那几尺布、几斤粮重要?”这话问得极其刁钻, 陷阱明显。
旁边那干部赶紧帮腔:“是啊,舒染同志, 我们要警惕一种倾向, 就是把群众往经济主义、实用主义的歪路上引。这可是原则问题!”
几个基层代表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这种上纲上线的话。
舒染心里冷笑,面上却显得更诚恳了:“两位领导, 这话我可担不起。我们教群众认票证、记工分,恰恰是为了让他们切身体会到,在制度下,劳动能换来实实在在的成果,上面是真心实意为人民谋福利的。这难道不是最生动、最具体的政治教育吗?难道让群众糊里糊涂,连自己的劳动成果都弄不明白,才是政治觉悟高?”
她再次引用最高指示,把对方的帽子原样奉还。
李干事脸色一沉:“巧言令色!我问你,你父亲是上海资本家出身吧?你这种过分强调实惠的论调,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受到了资产阶级思想残余的影响!你来兵团,到底是真心接受,还是来散布你那套唯利是图的观点?”
这话就说得相当重了,直接攻击家庭出身和动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舒染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种指控在当下的分量。
周围几个基层代表忍不住想开口,被舒染用眼神悄悄制止了。她知道,这种时候,别人帮腔反而容易把事情闹大,变成“围攻领导”,必须她自己来破这个局。
舒染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哎呀,两位领导,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个!怪我,怪我,下午光顾着讲具体咋操作,没把最根本的道理说透。”
她这话一出,李、张二人都愣了一下,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