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妄下结论,“尤利娅打断他,“我们和彭院士团队合作多年,他们一直很专业。”
她看了看手表,“不过安全风险确实不能放任,我来联系一下他们……”
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内部专线。
等待接通的十几秒里,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电子钟的滴答声。
“彭院士,我是尤利娅·舒尔廷,“她的英语带着轻微的荷兰口音,“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我们发现了一些问题……”
视频通话很快建立起来。
屏幕那端,彭觉先院士坐在一间略显凌乱的实验室里,从墙壁上的布置来看,应该是HFR提供的表征实验室。
显然,对方仍然在进行测试前的最后准备。
“舒尔廷女士,“他用流利的英语回应,声音沉稳,“我猜是关于安全方案的事?”
舒尔廷微微惊讶:
“您已经预料到我们会联系您?”
彭觉先摘下橡胶手套,摇摇头:“那倒不至于,只是你们在这个快下班的时间跟我开视频电话会议,恐怕也没有别的什么可能性了……”
“是的。”舒尔廷点点头,“本来应该在明天之前给你们答复,但是现在遇到一些问题……”
听到这句话,彭觉先的眼神中微微露出惊讶。
实际上,尽管对方之前承诺过,会在三天内给出答复,但他一直以为这个“三天”是指三个工作日。
没想到是真的三天。
之前光是从方鉴明口中听说华夏在荷兰人这边的待遇提高,但直到现在才切身体会到。
“彭院士,“舒尔廷直接进入正题,“在你们提供的安全方案中,没有注明中子源设置的具体位置以及源强参数,所以我们无法评估反应堆启动阶段的风险……”
彭觉先轻轻点头,语气平静但不失强硬地回答道:
“我们团队讨论过是否应该在安全文件中提供更多细节。但考虑到技术敏感性以及《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要求,最终决定只提交必要的最低限度信息,这也是符合ITER相关原则和规范的……”
舒尔廷深吸一口气,赶紧抬手阻止了对方继续上纲上线,
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那么一些头铁的国家可以无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但其中肯定不包括荷兰。
“我们当然支持ITER的规定以及相关国际条约的原则……”
她先是表态,然后话锋一转:
“虽然HFR的规模不大,但极端情况下,设计不当的中子源仍然有可能使得源量程探测仪器失效,从而导致堆芯进入瞬发超临界状态,这也是我们必须要关注的问题……”
“我理解您的担忧。”彭觉先打断她,语气依然平和,“但请放心,我们的方案恰恰从根本上避免了这种风险,甚至比目前根据蒙特卡洛程序计算出的外部中子源方案更加安全……事实上,我们根本不会使用传统意义上的锎中子源棒。”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荷兰团队中引爆。
坐在摄像头范围之外的其余四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玛丽卡·德容更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们怎么提供初始中子通量?”
“这是核心技术细节,很遗憾我不能在此透露。”彭觉先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屏幕以外肯定还有其他人,又很快恢复了礼节性的笑容,“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的方法完全规避了瞬发超临界的可能性……并且从专业角度,您也可以自行判断出这一点。”
舒尔廷和同事们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她转向屏幕:“彭院士,我尊重贵方的技术保密需求。但作为HFR的负责人,我不能允许在反应堆上进行无法评估风险的操作。除非……”
“除非我们提供更多技术细节,但这就进入死循环了。“彭觉先接过话头,叹了口气,“而且,除了武器化应用的担忧以外,我们提交ITER的专利申请也还在审批中,如果现在透露核心技术,可能会影响知识产权保护。”
视频两端都陷入了沉默。
最终,舒尔廷选择主动退让半步:“如果要在明天上午之前做出决定,您至少需要提供一些理论层面的依据,让我们相信这种……非传统方法是安全的?”
彭觉先沉思片刻,明显是在评估哪些部分可以透露。
几秒钟之后,才突然问道:“您熟悉‘内源性中子源’这个概念吗?”
舒尔廷皱眉:“您是指利用堆芯材料自身的性质产生中子?但这需要特定的核素组合……”
“我只能说到这里,“彭觉先抬起手示意停止,“请理解,这已经是极限了。”
通话结束后,HFR的会议室里爆发了激烈争论。
“这太冒险了!”德容敲了敲桌子,“没有中子源参数,我们连基本的蒙特卡罗模拟都做不了!”
“但他们说不会用传统中子源,“范德维尔若有所思,“如果真的如彭院士所说,完全规避了瞬发超临界,那么这有可能是某种新的技术,很可能对核能利用存在巨大的价值……或者至少是启发,而这正是我们HFR建设的意义。”
必须承认,虽然ITER整体上是一个各国进行利益分配的平台,但其中仍然不乏有真正追求理想主义的成员。
尤其在90年代,一直到21世纪初这样的大背景下——
英法德之间都和解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施耐德却冷笑一声:“华夏人一向喜欢玩文字游戏。什么叫‘不会用传统中子源’?难道他们发明了永动机不成?”
“够了。“舒尔廷制止了争吵,“我们需要理性评估,最坏情况下,没有内中子源的启动会发生什么?”
范德威尔几乎不假思索:“反应堆可能无法达到临界状态,启动失败,但不会对核心设施造成实质损害。”
作为HFR的控制方,尽管无法得知华夏方面的全部测试计划,但用没用中子源棒这种事情他们还是完全能控制的。
“那么经济利益呢?”德容又追问。
“任何参与方如果因为测试失败造成损失,可以从本国团队向ITER支付的技术保证金中直接扣除赔偿……具体到华夏的话,上限大约是一千五百万欧元。”
财务干事迅速回答:
“当然,如果损失超过了这个额度,后续还可以进一步追偿。”
舒尔廷点点头:“所以风险是可控的。真正的危险只存在于中子源设计不当导致超临界,而彭院士明确表示他们不使用传统中子源……”
“你相信他?”德容难以置信地问。
舒尔廷看着窗外的暮色,缓缓说道:“这不是信任问题,玛丽卡……而是基于华夏近年来在核技术领域取得的突破做出的判断。”
华夏方面的成果见刊不多,但去年ITER几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选择了他们作为WEST升级任务的合作方,我想这绝对不是某个人的一时兴起。
范德威尔也是眼睛一亮:“您是说……他们可能真的开发出了某种革命性技术?”
“无论如何,“舒尔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表态道,“只要HFR本身不面临风险,我认为应该给他们这个机会。毕竟,前沿探索总是伴随着不确定性。”
“我反对。”德容坚持道,“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如果华夏方面可以用这种理由来越过安全核查,那么后面其它国家如果有样学样,我们又该如何处理?再说WEST升级本质上是一个属于法国方面的独立项目,谁知道背后有没有……”
“玛丽卡。”尤利娅打断他,“ITER框架下的所有合作项目都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如果他们的政府和华夏政府已经达成协议,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最终,技术委员会决定进行一次非正式的投票表决。
十五名成员当中,八票赞成,七票反对。华夏团队的测试申请以最小差距获得通过。
会议结束后,德容阴沉着脸收拾文件,显然并没有真的被说服。
施耐德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别太在意,玛丽卡……如果华夏人真的搞砸了,至少我们能看场好戏。”
后者摇摇头:“我不是担心他们失败,科迪。我担心的是他们成功而且是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测试中心里面。
彭觉先关闭了视频连线,转向他的团队:“荷兰人发现了,我是指堆芯中子源的部分。”
刚好过来递交一份报告的黄知涛闻言有些紧张:“他们会拒绝我们的申请吗?”
彭觉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那应该不至于,舒尔廷女士是个务实的人,只要不威胁到她的反应堆,那么她应该愿意冒这个险。”
“但如果测试中他们发现我们在使用外部射线……”
“不会的。”彭觉先自信地说,“受激内生性中子源的信号特征与传统中子源完全不同,外部仪器最多探测到一些强度微弱的放射性信号,而且不会突破安全阈值。”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身体: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利用这几天再跟常院士那边确认一次测试流程。”
“要是自己掉了链子,那就不能怪别人看笑话……”
卡文了……
昨天线下见到不少大神,感觉受到了很多启发,结果好像又同时受到了模因污染,今天完全写不出感觉了。
尤其这反应堆启动,应该是个很壮观的过程,但是如果从粒子活动方面来描述又有点小气……
再请一天假……
第1466章 赌约
实际上,早在彭觉先到达荷兰之前,本次测试的相关准备就已经在进行了,只剩下一些冷门或敏感的材料还没有到位,以及方案细节还没有拍板敲定而已,因此只要方案获得HFR方面的最终批准,那么具体工作很快就可以开始。
五天后,2009年11月3日。
彭觉先院士和他的团队刚刚结束与荷兰方面的最后一次工作协调会议,此刻正穿过走廊前往实验准备区。
而走廊另一头,HFR的几位负责人仍然聚集在会议室里。
尽管温湿度系统勤勤恳恳地维持着理论上最令人舒适的环境条件,但围坐在椭圆会议桌旁的几人似乎都有些坐立不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苦涩香气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感。
在通过了华夏方面那份看起来惊世骇俗的测试方案之后,他们早就没有了在休息日前去度假的兴致,而是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对方正式启动测试的时刻到来。
当然,也免不了争吵
毕竟从一开始,几人对此事的态度就并不相同,只是在官方层面上被一票之差的投票结果给统一成了想通的表态而已……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坚持要这么做。”
科迪·施耐德将马克杯重重放在桌上,以至于杯子里的咖啡都溅出了几滴,“无外中子源启动……这简直就像不用火柴而要点燃湿木头。”
玛丽卡·德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蓝眼睛闪过一丝疑虑:
“就像舒尔廷女士说的那样,他们的方案通过了所有安全审查,技术上没有违规之处,所以我们选择批准通过,但成功率……”
说着摇了摇头,金发在脑后轻轻晃动。
显然,这几天下来,她只是接受了HFR做出的决定,但仍然没有改变自己一开始的看法。
“也别那么悲观。”安全主管汉斯·范德维尔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每一种惊世骇俗的新技术在真正诞生之前,听上去都是不可思议甚至荒谬绝伦的,而从更高层面来看,如果我们不支持这样的大胆尝试,那么人类早晚逃不开能源耗尽然后被困死在地球上的结局。”
他这一通表态的立意实在太高,直接来到了全人类存续的问题上,让另外二人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得撇了撇嘴,以示对这种起高调行为的不满,然后稍稍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