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陆严河给自己做了两个区分。在家里的戏,跟妈妈和弟弟的戏,他的感情色彩和人物弧度是非常重的,也非常夺目,绝对不会被压制——他在这个家庭戏的功能性也体现在这里。
但是,在另一条人物线,也就是他的感情线里,他让自己这个角色的存在感变得不那么突出,而且,他尽可能地用一种“逃离的态度”,来突出“难以逃离”的羁绊。
比如,第一次跟那个女人见面,陆严河就给自己设计了一下,一方面,他被她吸引住,主动去帮忙,另一方面,他又时时注意着楼下的情况——他在关注他家里的动静,怕自己这样献殷勤的动作,被妈妈和弟弟发现。
演对手戏的女演员叫韩郁江,是一个在马来西亚长大的华裔,没有怎么演过影视剧,以前是当地的一个舞台剧演员,也是黄天霖的一个朋友,被他拉过来演这部戏。
她长得很漂亮。
韩郁江跟陆严河演的第一场对手戏,就是她搬家,陆严河来帮忙。
她演完以后,有些奇怪,问:“严河,为什么我感觉你演的时候一直有点心不在焉?”
韩郁江都看出来了,就更不用说黄天霖了。
黄天霖很恼火地问陆严河为什么要这么演。
陆严河解释了一下自己对于这场戏的理解。
黄天霖直接说:“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吸引住了的时候,他脑子里不会有别的事情,他不会心不在焉。”
陆严河一愣。
韩郁江也说:“我还以为是我对你的吸引力不够。”
如果说陆严河在这部电影里是一个工具型的角色,那韩郁江就甚至都不是工具型的角色,是一个纯粹的工具了。
陆严河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难道是他想岔了吗?
陆严河也没有坚持,说:“那我再重新演一遍。”
但演完以后,陆严河摇头。
“不,不对。”他跟黄天霖说,“这不是在别的地方,这是在我家的楼上,地板下面就是我家,我妈和我弟两个人就在那里,这种空间上的位置关系,你说我就完全被她吸引住了,不会分神?我觉得不现实。”
黄天霖说:“如果你介意这件事,你根本就不会上来帮忙。”
陆严河摇头,“但我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我看到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她一出现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但这就是一种矛盾性,我身上应该有这种矛盾性。”
他转头看向韩郁江:“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楼下就是你的家人,你偷偷来到楼上跟一个让你心动的男人接触,你能做到不分神吗?”
韩郁江犹豫了一下,“多多少少,心里面会有一点在意。”
陆严河点头,看向黄天霖。
黄天霖深吸一口气。
陆严河:“当然,我知道你希望在这场戏里拍出我对她一眼沦陷、栽进去的那种上头感,我可以演出来,导演,你相信我,我们多试几遍,我们去找一个你和我都能认同的表演方式,行吗?”
跟黄天霖合作了几天,陆严河也算是摸清楚黄天霖的风格了。
这个人就是一个自尊心非常重的导演。
他一定需要别人尊重他、信任他,不挑衅他的权威。
陆严河虽然做不到百分之百地听他的,也不想这么做,但在规则范围内的,他愿意在片场给作为导演的黄天霖这样一份权威感。
他已经退了一步了。
黄天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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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陆严河渐入佳境,找到了自己和黄天霖都能接受的一种人物状态的时候,韩郁江有点崩溃。
她崩溃的地方不是别的,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儿接住陆严河的戏。
她拿到剧本的时候,觉得自己演这个角色,手拿把掐,又不需要多高超的演技,只要美,有诱惑力,有一种介乎于成熟与纯真之间的性感,就够了。
这就是她本身的一个特质。
可她发现,当自己跟陆严河站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条拍摄,陆严河的肢体细节、看向她的眼神、表情,都会有些许的变化,逐渐地变成了一个真正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又一眼爱上一个女人的少年。
而他神色之中偶尔浮现出来的一些分神、恍惚,又让他多了几分猜不透的故事感,让她下意识地忘记了自己在演戏,想要去探究他过往的人生。
等她回过神来以后,在陆严河的眼神里,她莫名觉得自己很肤浅。
一下子,她分不清是觉得自己的演技很肤浅,还是她演的这个人物很肤浅。
这让她突然自信心有点崩塌。
演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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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霖第一个发现了韩郁江的问题。
他无语地看了陆严河一眼,把韩郁江拉到了一边。
“小江,你别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韩郁江脸色很惨淡,大受打击,说:“导演,我感觉我就像一个面瘫。”
黄天霖:“你别这样想,你演得已经很好了。”
韩郁江无法相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黄天霖说,“你不能想着跟陆严河去比,就年轻一代的演员里,有几个能演得过他的?你要看你自己,看你这个角色,你已经非常好地完成了你这个角色要呈现出来的感觉。”
正想要过来问问怎么了的陆严河,突然听到黄天霖这句话,一愣。
哈?
——年轻一代的演员里,有几个能演得过他的?
原来在黄天霖的嘴里,也能听到对他的夸奖之词呢?
陆严河笑了笑,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往前了。
这个时候,还是让黄天霖去做韩郁江的工作吧。
陆严河去了自己的休息椅那儿坐下。
汪彪把手机拿给他。
“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汪彪摇摇头。
陆严河打开手机,回了一些消息。
其中有一个消息是周木恺发来的,他问他下个月能不能抽一天时间出来,去英国交换的肖靖下个月要回来了。
当时肖靖出国之前,他们就一起说过,等他回来的时候,要一起给他接风洗尘。
陆严河说:我拍完《热带雨季》就回国了,能抽出时间来的,下个月正好我导演的电影《情书》要开始宣传了,会有一些提前放映,我打算回振华办一场放映,你们要不一起来帮我站个台吧?
除了陆严河,毛佳阳和周木恺都选择了读研,肖靖回国以后,延毕一年,大概率也是要选择读研的,都在玉明待着。
自从陆严河毕业以后,跟他们的联系就变少了。不是说疏远了,只是以前时不时就会见上面,现在连见面也很难。加上陆严河现在的工作忙得飞起,陆严河见得最多的就是周木恺,还是因为周木恺在做《跳起来》杂志的兼职编辑,陆严河去《跳起来》编辑部的时候,有时候会碰到他。
周木恺说:行啊,你等下在群里问问他们俩?
陆严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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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黄天霖是怎么跟韩郁江说的,半个小时以后,他们继续拍摄,韩郁江的情况好多了。
然后,陆严河发现,黄天霖跟他们两个人说的不太一样——
黄天霖会告诉他,下面这个镜头是拍他的,让韩郁江跟他搭戏,只不过韩郁江的表演不会被拍到。
实际上,有个镜头在偷偷地拍韩郁江。只不过韩郁江自己不知道有镜头在拍她,反而放松,非常自然地展示自己的身体,在镜头前面去释放一种女性身体曲线的美丽,不做作,一种天然的诱惑力。
黄天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去捕捉韩郁江最好的状态。
陆严河看破不说破。
到了晚上,陆严河又要跟秦淑兰和黄峰拍戏。
这些戏,他就基本上成了一个背景板。
很多时候,一场戏下来,他就一两句台词,主要是给他们搭戏。
这种时候,你想出彩,其实也没有什么机会出彩。
你演技好到天上去了,你也只是一个光线不打在你身上的背景板。
陆严河演了这么多场戏,这样的表演经历,他是第一次。
他就没有演过给人当这么多次背景板的戏。
三次配角,《黄金时代》《凤凰台》和《三山》,在他出镜的戏里,他都是那条线的主角。
跟自己之前的表演经历对照着看,陆严河还挺感慨的,也思索了很多的东西。
结果,他演完以后,剧组的人都一脸敬佩地看着他。
他还疑惑,汪彪则给他解惑了。
“大家都很佩服你,即使你只有一两句台词,你也一直在表演,在你的状态里,没停下来过,每一刻你都是有反应的。”汪彪说,“连摄影师都专门捕捉到了你一些反应的特写镜头,导演没有要求的,他们自己拍的,觉得有几个镜头,你的反应太好了,夸你有敬业精神。”
陆严河倒是没有想到,这也能成为被夸奖的理由。
敬业精神……也成了一个演员被夸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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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霖坐在剪辑室里,看着一些已经拍摄好的素材。
这是他每天收工以后都会做的事情,确保每天拍的素材是OK的,没有存在问题。
很多时候,拍摄的素材要到了剪辑台才能被发现出问题。
但往往这个时候发现了,也晚了,除非重拍,不然就只能通过技术手段来调整——
一调整,质量就要打折扣。
所以,黄天霖希望真有问题的话,他能尽快发现问题,这样后面还可以趁着剧组都在,演员都在,安排重拍。
当然,以他每一场戏拍这么多条的情况,其实如果不追求一刀不剪的长镜头,总是能够找到可以用的镜头的。
袁海敲了敲门,端着咖啡进来了。
“不早点休息吗?都十一点了,不去睡觉,还待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