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好相信麻醉确实有让人云里雾里的本事,赶紧转移话题。
他们轮流守了三天,连工作都在她的病房里处理,惹得她看电视也要注意小点儿声,最后愤而反抗,把两个大人都劝走了。
璩逐泓被她托付了照看卢比的任务。
虽然要他来说,这匹小马完全用不着人担心,根本不会在马棚吃亏,但耐不住璩贵千再三嘱咐,他也只好隔日去看看它,给它已经相当丰厚的餐食再加点美味,拍点照片视频拿去哄她开心。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来了几次,嘘寒问暖,她那一套话都快说秃噜皮了,真是恨不得下床跳两下给他们看看。
但不行。
真正能下床是术后第八天的事。
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踩在垫板上,伤口周边还涂着淡黄药水。
傅谐看着就触目惊心,抓着医生问真的能动了?不等全部养好了,长实来再动吗?
医生见多了关心则乱的亲属,顾及着他们是医院投资人,说话很客气:“得多动,不动身体都不知道它好了,供不上营养。”
傅谐将信将疑,但璩贵千已经跃跃欲试地跨出了第一步,随后就被吓坏了的护工拦住。
“别别别——”
果然,她靠着别人的搀扶勉强站稳了的脚根本还用不上力,身体往前倾,幸好被护工稳稳托住。
医生也被这个胆子大的病人吓住了,连连制止:“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先坐着练腿。”
说着就发给她两条弹力带,让她在床上坐着,从勾脚趾开始一点点活动开来。
调动力气,专注在那一块区域,大拇指一动,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胀麻传来,璩贵千登时佩服起了刚才凭着一腔孤勇要起飞的自己。
按照医生的教导活动了一只脚的关节,她就累得满头大汗。
傅谐在一边不住地低语“慢点慢点”,想抓她的手又怕影响她,只好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璩贵千呼呼喘气,倒有空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好了,以后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做这个,绝对不会无聊。
“……要多做这个抬脚背的动作知道吗?感觉能行了之后再用弹力带,有不舒服一定先找我。”
医生也是怕了这个过于勇敢的病人和过于谨慎的家属,仔仔细细地讲了两遍注意事项才走。
“累不累?”傅谐给她擦了额头上的汗。
璩贵千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累。”
傅谐看得心里酸酸涨涨的:“一定要当心,循序渐进最要紧。”
璩贵千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实则在他关门出去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弹力带。
疼得她呲牙咧嘴,还是老实地双手把住床边的栏杆,一下一下地抬脚背。
春天做的手术,出院时她赶上了期中考前的冲刺。
在越堆越高的作业和每日必做的复健动作之间,璩贵千自认怎么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两件事,于是只好选了更重要的,在卷子里挑挑拣拣,看得顺眼的写上一点。
什么事也没有恢复要紧。
秉承着这样的精神,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父母的见证下,甩开拐杖,自己站了起来,从容地一步、又一步。
很难描述那一刻傅谐和璩湘怡心里的感受。
明明贵千已经回到他们身边很久了。
可是一瞬间,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是如此强烈。
他们教她学过一次走路,现在是第二次,女孩站定了,笑着说:“看我。”
在看了。
膳食调养得当、复健一丝不苟,她恢复得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痕迹都没有。脚踝上手术的疤也浅了,不仔细看,就像骨头的阴影。
璩湘怡扯扯傅谐的手,示意他。贵千突然起了兴趣,用脚步丈量这个家,边走边看,在旧物上找到了新的乐趣。
“快一年了。”
傅谐突然出声,她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
距离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个万里之外传来的好消息击中他们,已经快一年了。
春夏秋冬。
“真快啊。”璩湘怡柔软了眼神,只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藏。
潞城的事情进入了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们在海市的调查取得了进展,有个多年前的制证员工愿意作证。经他们举报后,警察正在预备抓捕上游的相关人员。
一个都跑不了,他们在监狱里的日子已经有了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而他们会负责让这些尘埃远离璩贵千呼吸的空气。
“一年而已,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一年的。”傅谐这样说着,悄悄扣住妻子的手。
秋天到来的时候,璩贵千已经可以长途行走,她在马上的姿势更矫健,又迷上了爬山和滑雪。
左脚踏出,右脚跟上,一步又一步,循环往复,像一个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的游戏。
寻常傍晚,在奶奶家吃过了饭,璩逐泓被留下修葡萄棚,她却被不远处操场上的歌声吸引,打了招呼后一个人出来散步。
大学校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璩贵千行走其中,一点儿不突兀。
她从不觉得与众不同是件坏事。但是就在她走着走着,顺着人群穿过教学楼,路过操场边开露天歌会的人群时,她陡然发觉,原来我也很渴望这样淹没于人群中,化为一滴水的时刻。
没有人多看你一眼,没有人的眼神背后藏着探究和同情。
和同类相似,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安全。这个等式,大概是从远古时代开始刻在基因里的程序。
这场露天歌会的名字与秋天有关。
吵嚷的人群越聚越多,璩贵千走了出来,往操场的另一边绕行,却在半途被一股熟悉的幽香勾引,渐渐走入一条深深小道。
曲径通幽,她左拐右拐,最后眼前出现一座苏式园林门洞,左边挂着木匾,才意识到这是座和大学相连的小公园。
行人不多,背着双肩包的学生行色匆匆。
只有她依旧在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最终停在公园中央海棠门的面前。
金桂簇簇,盛放叶间。
京市少有桂花树,这里的气候不合适。想念桂香的南方人,只好抱着盆栽解馋。
就像海棠门边这两盆,低矮不显身姿花型,却丝丝缕缕、暗香浮动。
璩贵千蹲了下来,伸出手,拾取地上掉落的细碎花瓣。
啪嗒。
我记得这样的味道。
眼泪打在手背上。
气味唤醒记忆,一幕幕时光的叠加,无数个暗香浮动的夜晚。
气味闪回,连接长河中的瞬间。可以是一个印象、一次邂逅、一种命运的指引,一层时光的跳跃。
她闻到桂花,想起了郑林妹。
第49章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
记忆不是宫殿, 没有直通目的地的大门。
更没有货架般的仓库,一年一年的记忆分门别类存放,任人挑拣。
记忆更像……潮水冲刷。
沙滩上的城堡柔和了轮廓,高高的塔楼不见。海水涌过, 水洼聚集又飞速下渗。
捧着手心的桂花, 璩贵千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许久。
直到太阳彻底淹没在地平线后, 黑夜接管;直到她的口袋里传来震动, 璩逐泓发来短信问她在哪。
马上回去。
她回复,却没有立刻起身。
手上的白色手机触摸屏不大, 对用过往后几年的成熟的智能手机的人来说,颇为简朴。
她滑动着屏幕,翻阅联系人。
爸妈,哥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淑珍阿姨,朱欣怡,妈妈的几个生活助理,家里的管家。
她是什么时候拥有自己的手机的?
璩贵千不想说“前世”这个词,线性的时间绕了一个圈,但前后都是她的人生。
初到京市的时候,为了省钱, 她租住在大通铺里, 环境恶劣,很多人早出晚归忙于生计, 气味不好闻,也没有窗户。
看她年纪小,隔壁的大婶把她拉进派活的群, 教她什么是最抢手的活,什么活轻松又日结,哪几个中介结钱扣扣搜搜还爱占小姑娘便宜。
为了联络,她买了一部手机。几百块的杂牌,流不流畅的都不重要。
说来好笑,她的通讯录里从没有这么多人过。
忙于生存的日子里是没必要,后来有些空闲了,但已经是大家都用社交软件联系的年代,很少有人交换电话号码。她也没有要定期联络的人。
指尖滑动,又按下返回。
她看着昏暗的园子,眼神是空茫的。
远处歌会还没有结束,清浅歌声传来。
歌词听不清楚,只有动感的节奏,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老歌。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顺着节奏起伏,一抖一抖。
她用力地跺了跺左脚,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反作用力从脚面向上传递。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酸软软。
又过了两分钟,璩逐泓直接打电话过来:“在哪?我过来找你。”
“我马上就回来。”
“哪个方向?我也朝你那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