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金今日多了几分伤感,说起什么都透着一股悲伤。
虞明月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鬟,心里早就把她当自家姊妹一般。她揉了揉咬金的发顶,道:“亲情之重在于‘情’字,而非是还恩。好咬金,你已经做的十足好了,若没有你插标自卖,郑家这会儿怕已是满门白骨了。”
咬金喝个果子酒似是醉了,怔怔看着姑娘傻笑。
明月掐了掐她的脸颊:“这世道,男子本就在走一条顺畅大道,女子的路却要艰难晦暗许多,何必再给自己徒添枷锁,庸人自扰呢?”
那两颊飞红的傻姑娘已经听不明白这些话。
只笑嘻嘻歪着头,囫囵道:“谁说男人都坏,姑……姑娘的相好就不是!”
漱玉没憋住,吭哧笑出来:“姑娘和姑爷都成亲了,还相好呢。”
虞明月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谢西楼身上,总觉得叫人脸皮子发烫,便拧了咬金的耳朵假意斥她。
咬金一点儿也不疼,还嬉皮笑脸的:“那相好处处都记得姑娘难处,明明是个……嗝,行军打仗的人,还肯花心思,将姑娘放到心尖儿上,我、我放心他。”
虞明月被这话闹得哭笑不得。
什么放不放心的。
说得好像你是他丈母一般。
但是莫名的,她也柔和了眉眼,仰头看着秋风中盛放的桂树撒落一地,披上满身的月光。
明月莞尔,低声喃喃:“是啊,因为做他的妻子,我可以一直与他平视。”
……
九月十五,正是秋闱放榜日。
没钱的穷学子早早聚在贡院外,等着官家张榜。有钱些的人家也提前派了书童小厮们守在榜前,等着一睹中榜举子们的名讳,好早早回府禀报喜事。
西院这里,三房派了明澈的贴身书童木秀过来;
东院则出了两个人。除过明璋的书童春生,老太太还特意寻了个腿脚麻利的识字婆子,仔细来瞧瞧两个小爷的张榜名次。
老太太是分家之后才有几分悔意的。
尤其这次秋闱,明璋才一出贡院就昏倒在地,高烧用药施针足足四五日,才勉强叫人清醒过来。
老婆子算是看出来了,明璋就没那个命。
平日里再有学识又如何?这一到大考就出岔子的毛病,可不能叫虞家再度翻身,光宗耀祖。
正琢磨着如何跟西院修复关系,外头婆子满面喜色,跑得像是飞一般奔进来:“老太太,中了中了!当真是中了大喜,咱们二爷竟不声不响拿回个解元啊!”
这便是头名了!
老太太闻言,昏黄老眼一瞬间都发亮起来:“可看清楚了,真是澈哥儿的名字?”
“上头清清楚楚写了二爷的名讳、年龄、字号、出身,错不了!”
老太太高兴极了,起身双手合十念叨:“哎哟哟,菩萨保佑,虞家的列祖列宗尽可以安心了,家中孙辈这是又要出个状元呐。”
她将天地神佛拜了个遍,这才想起抛到脑后的亲亲孙子。
“明璋呢?明璋是亚元,经魁,还是亚魁?”
婆子面露难色,铺垫道:“咱们三爷运道不好,此番染了风寒,又发着高热,能坚持考完满场已是十分不易了……”
老太太蹙了眉:“究竟是多少?以明璋的实力,便是病得昏了头,也总该能中榜吧?”
婆子垂下头,低声:“三爷离着中举,只差……一个名次。”
姚老太太听到这话,怔怔眨了眨眼,一屁股又跌回到扶手椅上。
完了,四房这回是真靠不住了。
难不成,她真得拉下老脸,去贴着三房和大房?
三槐堂这里,四太太与四老爷早已为这件事吵翻了天。
四老爷虞青川反复问了春生几次,确认明璋竟落了榜,抬手就将茶碗恨恨摔在了地上。
春生的手被划出几道血口,却也不敢动弹半分。
四太太冷着眼从旁道:“差着一名也是没考中,怪得了谁?先前考麓山书院便没中,如今秋闱又是不中,我看啊,即便再等三年,他也未必有那个命。”
虞青川听不得这些丧气话,怒火冲着四太太而来:“早就叫你帮着收拾笈囊,你若像三房那般,早早给他备了炭炉、油布帘子,那解元的位子轮不到他虞明澈去坐!”
四老爷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满口都是“妇道人家坏大事”“头发长,见识短”之流。
四太太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等他念叨够了,这才幽幽开口:“你当解元是那么好拿的?”
“我听人说,明瑾如今出息了,调去北府军的积弩营做了射声校尉。这可是北府八校尉之一,往后但凡能立军功,明瑾可就翻身成了朝中武将。如今,他这样的纨绔子竟都能与尚书府议亲了。”
见四老爷黑着脸不说话,四太太心里便更舒坦了。
又道:“那明澈中了解元,多得是官宦之家榜下捉婿。说不定,不用等明年春闱,媒人就该把西院的门槛踏断了。”
“唉,也不知明璋的婚事拖到三年之后,能不能有个好?”
四老爷终于听不下去这番阴阳怪气,甩袖出了屋门。
殿外,虞明璋惨白着一张脸静静伫立着,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怨毒和不甘。
第29章
明澈考中解元, 的确是件喜事。
三太太顾念着明年二月的春闱,没敢太过喜形于色,只笑着问明澈想要什么, 尽管拿老爷的体己钱去买。
三老爷虞青柏在边上绷着一张脸,僵硬又心疼地点着头。
虞明澈见状,忍不住笑起来, 只要了几册新刊书目。
合计不到一贯钱,当不算贵。
三房一家正和乐融融, 严妈妈从二门上过来,一脸古怪禀报:“太太, 老太太从隔壁东院过来了, 说是……要给二爷贺喜。”
周氏面上的笑瞬间淡下去,垂眸思索片刻,吩咐严妈妈:“你走一趟清心堂,将大太太和明瑾一道请来,就说老太太有好事要宣布。”
从前没分家的时候,大房和三房就没沾过老太太的光。如今都分了家, 自然更不指望。
只要大嫂从中搅和搅和,老太太纵有算计,也得衡量一番。
周氏暗自叹了口气, 嘱咐明澈继续做自己的事,带着丫鬟去了前头会客。
姚老太太没见到明澈, 面上略有几分失望。
她对着三太太倒也不含糊, 开门见山道:“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原是跟我提过一嘴,说明澈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却是个有大才的,这般跟着家里的姑娘们从了水字辈, 总归不好看。”
“他生前便为明澈择了一个‘琮’字,依我看,便趁年前将名儿给改了,往后上了族谱宗谱……”
原来是奔着明澈前程来的。
从前,因着老爷是庶出子,她用尽了手段不叫两个孩子从玉从水。这会儿却又扯着老太爷做遮羞布了?
周氏皮笑肉不笑道:“两个孩子使唤十余年的名字,早便习惯了,哪儿用得着再大费周章的。再者说,单单明澈改回去从了玉,明月呢?也没跟着从姑娘们的水字辈不是?这兄妹俩关系一向好,明澈定然不愿意为个称呼,叫他妹妹伤了心。”
姚老太太一脸讪讪,显然是忘记了明月这茬。
但她向来脸皮厚,也沉得住气,默了片刻就顺着周氏的话退让:“这也没什么难的,明月毕竟是高嫁,从水若挑不出好字,便跟着明澈从玉也使得。我看呐,连音都不用改,就唤作‘明玥’如何?”
周氏觉得老太太怕是失心疯了。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她为何愿意让步至此来拉拢。
老太太今年六十有五,眼瞧着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她是怕擅作主张分了家,可分出去的西院却越过越好,东院两房扶都扶不起来,到了地底下没法跟老太爷和虞家列祖列宗交代。
呵,原来她也有怕的时候。
周氏不接话茬,姚老太太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
正欲再问,外头传来大太太的声音:“哟,老太太说要公布好事儿,就是给明澈和明月改名儿?那咱们瑾哥儿也升了射声校尉,明泽又是东海王妃,老太太打算给个什么好呢?是将东院换给咱们住,还是直接将那两房撵出门去?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空手套白狼吧。”
大太太跨进门来,笑盈盈和周氏打个招呼,便坐在她上首。
明瑾也在后头跟着,面上瞧着沉稳,实则竖起耳朵在听她们打机锋。
他比起从前多了几分男子气概,只是一回到内宅,还是喜欢凑在女人堆里,听听“稀奇古怪事”。
姚老太太一瞧这架势,便知今日怕是拉拢不成了。
她也不接大太太的问话,只笑呵呵问了明瑾几句当值的差事,顺势道:“那李尚书家的姑娘,出身好模样好,是最看重门风家规的了。瑾哥儿往后可要仔细着在外头的声誉才是。”
虞明瑾一一应是。
大太太程氏免不得撇开头,翻了个白眼。
只要老太太不在,他们西院的门风清正得很呢!
……
天儿一日日凉下来,眨眼就是橙黄橘绿时候。
靖安伯爵府总算绘制好了完整的《神器谱》,通过二太太赵若芙,转交到了东海王府。这是他们的一腔诚意,余下的,便要等着王爷定下日子约见了。
明月为此亲自来寻了虞明泽一趟。
一则,是想看看大姐姐会不会建议七殿下重用靖安伯;
二来嘛,她还想请姐姐帮着查一查,当年宋家和郑家究竟因何起了矛盾,竟然闹出命案。
这是过去许多年的旧事,凭她如今的能力,怕是查不出有用的线索来。
东海王府占地甚为广阔,当初营建时,便特意留出西边三分之一大小的地界,专程为王爷修了座山水园子,里头囊括田舍、荷池、溪流、花田、栈道等造景。
陛下说了,七殿下身子弱,有山水风光相伴,叫他病情也能好转许多。
虞明泽今日便是在山水园招待明月。
茶房外是野鸭湖,湖边有竹林。丫鬟们送了风炉茶水和干果糕点进来后,便远远在湖边守着。
四下无人,明月便放心问话:“大姐姐,得了《神器谱》,七殿下还会用靖安伯吗?”
明泽笑睨她一眼:“殿下并非短视之人,火器营交到赵士祯手上,才能变成有力的杀器。既然要拉拢靖安伯府至同一战线,这点信任,殿下还是肯给的。”
况且,比起前世的不情不愿,赵士祯这一世已经算足够有诚意了。
他双手奉上毕生心血,那东海王府自然也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