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为汉人怎能不清楚和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背井离乡,只身入大漠,意味着以一个尊贵的公主虚名成为王庭中待宰的肥羊。
更意味着生死难料。
“我不曾护好阿姊,我无能。”靳逐声音染上痛苦喑哑,狠捶身前的大树,捶得落叶簌簌。
灼玉亦不由哽咽。
容濯和旁人不曾和义兄一样共享阿姊的记忆,因而在他们跟前,灼玉尽管会诉说自己的难过和对阿姊的担忧,却还能勉强冷静。一和义兄见面,不免想起曾经三人在一块的日子,物是人非的感觉也越深刻。
阿姊抚养了她、教她跳舞有了一技之长,是她的另一个阿娘。
她如何不难过?
灼玉的心被一只大手揪紧了。
兄妹二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没说话,灼玉看着脚下,发觉义兄面前的地面上啪嗒落了一滴水。
她的脚边亦有一滴。
灼玉擦了擦湿润的眼尾,道:“阿兄,我们不能哭,别忘了阿姊的话,她不喜欢别人哭。”
她幼时刚到吴国,常因不安哭泣,起初阿姊纵容了她,可她哭泣不止,某日她还在哭,阿姊没给她递早饭,而是拿了个空碗接住她的眼泪。
灼玉泪眼朦胧,不解地看着阿姊,阿姊指着碗壁上沾着的泪,逗她:“饿了么?饮了吧。”
年幼的灼玉看着那可怜的几滴泪,扁扁嘴:“太少,不够……”
义兄在旁噗地笑出声:“哈哈哈!阿姊你这招对我有用,对她这个榆木头没用啊!”虽在调侃她,少年眼睛却不离开阿姊。阿姊冷乜了他一眼,瞪得义兄讪讪地移眼,而后她转身指着碗中的一点泪水:“看,即便你愿意用眼泪来止渴,可你都哭成这样了还只有这么些,所以小丫头,眼泪没用。”
小灼玉不信邪,躲在角落里继续哭,捧着碗接泪。
可她很努力地哭了好半天,眼泪都不能覆盖碗底,灼玉从此哭腻了,直到现在哭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灼玉擦泪振作,坚定地盯着前方,阿姊在匈奴受苦,她不能再让义兄有任何闪逝,趁机劝道:“阿兄,你也恨匈奴人对吧?与其留在吴国与众多门客争斗,不如我引荐你来长安,靠近朝廷,才会有更多话语权。只要你想,在皇太子身边做事也可以。”
这一次靳逐没有犹豫。
从前他总想凭借自己的才干闯出一番天地,因而这两三年灼玉曾用无数个理由劝他去赵国、去长安,他都不曾动容,只因容凌御下严厉,重弱肉强食,最能成全他的傲气。
可如此他才明白,他的傲气在现实面前不堪一提。
皇太子那边有灼玉牵线,倒是好办,剩下的便是说服容凌放人。过去一年容凌发觉靳逐是个难得的将才,因而越发器重,自不肯放人。
容顷帮着劝说,容凌冷笑道:“我竟不知,二弟胳膊肘早已外拐?”
容凌的门客嵇轩笑了,从中说和:“已有去意的人留不住,不妨做回顺水人情,以来可以成全二公子。二来灼玉翁主可是太子殿下最疼爱的妹妹,此份人情总比个有了去意的部将有用。再者,何况天子和皇太子都志在抵御匈奴,多一个将才便利于国朝。”
容凌就着嵇轩的话思忖了片刻,听到匈奴有须臾失神:“也罢,我们吴国总得出一个情种。”
靳逐顺利离开容凌麾下。
接下来便是将人引荐到皇太子麾下,尽管上次的不安和窘迫还未消散,可大事面前私事需得靠边,无论容濯对她是何态度,灼玉都不能躲,她硬着头皮去一趟太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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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玉的拜帖还未递到太子宫,缙云的身影先出现在了太子宫。
明面上,他是赵王派给女儿的精锐,实则早在赵国时,他已被容濯收为己用。说是为其办事,其实也不过是汇报翁主日常,皇太子又不会陷害翁主,与他的职责不相悖。
只是原本皇太子只每隔三日让他汇报翁主近况,但近日已改为每日一次,且要事无巨细。
缙云直觉自己正在触及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皇家秘闻。
“回殿下,翁主今日巳时一刻起,吃了碗莲子粥,午后同吴国二公子顷去见了吴国长公子身边的门客,似乎是翁主的义兄,二人谈及翁主义姊,双双落泪。过后翁主与公子凌要人。”
容濯耐心听完,复又问:“你说,她与靳逐相对流泪?”
缙云点头,很快领略他的意思,将灼玉和靳逐兄妹一道哭泣时的场景、对话,动作都详细说出来。
烛火摇曳,容濯面容被时明时昧的光线映得似千面观音。
不必缙云描述,他也能想象到妹妹在靳逐跟前放下顾虑的那一幕。
容濯才猛然意识到,如今他和靳逐一样,都算是妹妹的义兄,甚至妹妹囿于君臣之别不敢对他展露的一面,却会对靳逐放心展露。
他们还有共同的牵绊。
容濯手扣紧了手里的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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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桃林。
桃枝随风摇曳,交错花枝后,一红一白,一对壁人亲昵相依,温雅的白是一个年轻公子,而耀目的石榴红裙摆是一位女郎,都看不清面容。
女郎狡黠,在那郎君身上四处点火,起初捏一捏鼻梁,摸一摸手,过了片刻,竟仰面并朝他喉结吹了一口气。不堪引逗的年轻公子赧然别过头,喉间发出难耐的轻哼。
她手段了得,撩拨得白衣郎君衣衫不整,不断溢出闷哼。
容濯冷漠地旁观着,只因他断定与女郎交'欢的人不是他——因为无论是怪梦里的他,还是现实中的他,都不会露出如此赧然情态。
他只会翻身把在身上作乱的女郎压在身下,让她自食恶果。
不知女郎又做了什么,年轻郎君又一声闷哼,女郎忙捂住他的口:“嘘,别出声,我阿兄在树后偷看呢。”
这一称谓让容濯平静的心情倏然跌宕,女郎模糊面容也变得鲜活,赫然是他捧在掌心的妹妹。
顿时仿佛小心捧在掌心的明珠被人窃取、亵渎。他心口充斥不悦,猛地起身,大步朝那一对眷侣走去。
王妹回过头,因动情而潮红的面颊上露出慌乱的神色。
“遭了!我阿兄真来捉'奸了!”
话虽如此,但容濯根本无法靠近他们,女郎便也毫不畏惧,系着铃铛的脚踝抬起,手脚并用地圈住青年,丈量着他的腰身:“继续呀你。”
桃林变成了一方罗帐之中。
容濯的神识盘旋在纱帐上空,旁观着他们的亲昵,纱帘簌簌摇曳,在动荡中掀开了一角,他窥见了妹妹的脸,她被情慾所控,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压抑着喉间急颤的轻吟。
那总对他言笑晏晏的眼眸此刻却荡漾着与她格格不入的情慾。
她在因别人情动。
青年挺括修长的身影遮住了妹妹,从容濯的视角,他只能看到一双玉足,脚踝上戴着一个金制足钏。
容濯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青年手握住妹妹的脚踝,指间轻拨金铃铛,再往上一折。
随后朝他的妹妹俯身。
足钏上嵌了金铃铛,随着风动来回摇曳,时缓时急。
他悉心呵护的花被人肆意采撷,而他的妹妹动情难忍,眼眸妩媚到了极致,目光迷离地凝着上方肆意的青年,连他这个兄长都视而不见。
比愠怒更为陌生的情愫在容濯胸中堆挤冲荡,是不甘。
复杂的情绪让容濯从一缕神识化为一个人,他立在他们的榻边,心中的晦暗如阴云越积越厚,容濯抽出架上的宝剑,剑指覆在妹妹上方的人。
“阿兄!”
妹妹忽然起身,手指捏住他的剑尖,轻往一侧推开。
那双布满情慾的眼里添了别的情绪,是平日她面对兄长的依恋、信赖、和胆怯,她仰面看着他,盛着情慾余韵的面颊潮红,露出乖顺且困惑的神情:“阿兄为何杀他?他是你啊。”
容濯望过去。
与妹妹亲昵的青年眉眼熟悉,是他曾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
他的心绪稍稍得到了安抚。
然而下一瞬又生出新的抵触和不满,那一个他虽与他生着一样的面容,或许是梦中的另一个他。
却不尽然是他。
容濯的剑再度指向青年。
妹妹忙把人护在身后,像平日抓住他袖摆撒娇:“他是你,我与他如此,不就是与阿兄如此?”
容濯凌乱的思绪骤然一滞,定定看进妹妹的眼眸。
他是他,他亦是他。
这一句话如一阵野蛮的狂风,吹散了愤怒、不甘。
容濯朝她俯下了身,一字一句问:“那么,你又是谁呢?”
妹妹仰面看着他,干净眸光微微战栗,宛若最纯真的献祭,又似乎在引诱祭坛上的神祇自甘堕落。
她身边那个他忽然化作一缕飞烟,沁入容濯的身上,化成了他的一部分。而她的手圈住他脖颈,脸贴在他的胸口,如那日在酒肆中一样依偎,像兄妹,更像一对恋人。
她一如既往地哄他:“阿兄忘啦,我是灼灼,也是你的妹妹啊。”
容濯看着她,朦胧的视线描摹她的眉眼,她是阿蓁,也是灼灼。而他是他,也是梦中的他。
他彻底达成了自洽。
看了许久,他做了那夜酒肆中不曾做的事,低头吻她。
他翻身而上,将她困在怀中。
随后笃定地拥住。
罗帐上的暗绣时明时暗。
摆脱了所有束缚和困惑,容濯纵情肆意,堪称酣畅淋漓,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温软声音。
“阿兄?”
上方凑来一张好奇中噙着隐约不安的面容,怔怔看着他。
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了。
每日清晨,都会看到如此一幕,千篇一律但百看不厌。
“嗯。”
容濯慵懒地应了一声,眼梢噙着得偿所愿后的餍足,慵懒半睁着眼眸,抬手抚她柔顺的青丝。
“醒这么早,看来不累。”
情动未散,说罢他翻身而上,低喃道:“要再来么?”
“?!”
灼玉被这几个字轰然击中。
她还未反应过来,容濯低笑了一声,朝她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