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蜷在床榻里侧熟睡的林笙笙,眼中晦暗不明,放下纱帐重新回到罗汉床躺下,谢辞昼才发觉——
仿佛林笙笙梦中的他,就是一个月前的他,冷漠、疏离、倨傲、不耐。
谢林两家水火不容之势、林笙笙不安于室之态还有纠缠之姿,都让他厌恶。
这婚事迫着他娶了林笙笙,所以他不曾好生待过她。
倘若一切重来,他......
可惜,没人能重新来过。
漫漫长夜,谢辞昼无眠。
第二日清晨,林笙笙捧着紫苏饮喝着,佩兰在她身后梳头。
“姑娘,昨日夜里公子来过了?”佩兰瞥了一眼罗汉床上的锦被,芙蓉花金丝线,这是林笙笙的被褥。
林笙笙长叹,“是啊,看来短时间内摆脱不掉了,没想到谢辞昼这么能忍。”
佩兰想了想,出主意:“奴婢瞧着公子待您和往日不一般,要不您试着再亲近亲近呢?恕奴婢直言,谢公子在云京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若是和离,今后难再找到更好的了。”
林笙笙有些骄傲,“你说这话不假,你家姑娘我的眼光从来都不差。”
“但是这今后好与不好,可不是看他长得如何家世如何,而是要看他待我如何。”
“就算他金玉满堂天人之姿,只要是待我不好,那都不作数。”
林笙笙透过镜子看佩兰,“你是想你家姑娘嫁个疼我爱我的夫君舒舒坦坦过日子呢?还是像从前那样苦苦追随求而不得伤心落寞度日?”
佩兰为她戴上鸾凤钿花,看着镜中容光焕发,冰肌玉骨的林笙笙,笑道:“奴婢自然盼着姑娘嫁个有心人,日日展颜。”
林笙笙站起身在镜前转了一圈:“那就对了。”
“总觉着这身荔枝色太艳了些,若是能佩些素雅的玉会更好。”
佩兰琢磨片刻,忽然想到,“奴婢记得您妆奁里侧有一枚同心佩,花纹精致颜色素白,配这身裙子岂不是最好?”
【好看是好看,只是......当年他未婚我未嫁,我都不曾戴过这佩,如今......更不会拿出来戴。】
林笙笙看着佩兰取出玉佩,想起这玉佩的来路,她握在掌心思忖片刻,“罢了,这同心佩好生收着,别随意取出来。”
佩兰将同心佩重新放回妆奁里侧,又取了一枚白玉鱼莲佩悬在林笙笙腰间。
主仆二人方迈出门,就碰上刚好折返的谢辞昼,他看见林笙笙后脚步顿了顿,眼神似乎扫过林笙笙一身衣裙。
但终究没说话,目不斜视抬脚进了屋。
【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走走,朱掌柜该等不及了。”
【再不走,估摸着又要被谢辞昼冷言冷语刺上几句。】
谢家家规甚严,特别是在约束女子这一块,林笙笙从前颇头疼。
前世,光是因为她穿艳色衣裙、配金玉发冠,甚至重金购置香料,就遭受了数不清的数落。
起初是谢长兴咄咄逼人阴阳怪气,频频暗讽她林家根基浅但是架子大,一朝得势不知收敛,其言语之刺耳态度之轻蔑,令人十分不适。
自然,林笙笙也没放过他。
谢长兴越是约束管教,她越是要穿、要戴,要张扬要顶撞,总是气得谢长兴吹胡子瞪眼,直呼不可理喻无可救药无法无天。
最后,是谢辞昼看不下去,将这乌烟瘴气之风压制,一番训斥后,林笙笙像受了挫的鹌鹑,再无斗志。
她张扬胆子大,眼里揉不得沙子更受不得一点气,可在谢辞昼这里是个例外。
她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迷失了自己仍得不到一点回应,这扇敲不开的门,如今她终于看清也放下。
谢辞昼走入内室,透过花窗看着林笙笙被风吹拂舞动的衣裙,她走在蝶纹伞下,消失在**深处。
蝶纹生动,但不及她活泼,夏花盛放,但不及她娇媚。
她天生就该穿艳色,鲜活灵动妩媚张扬,这才是林笙笙。
他站在林笙笙梳妆镜前,心中回味着方才无意中听见的对话。
同心佩。
这该是男女定情之物。
谢辞昼确信他与林笙笙并没有一对同心佩。
未婚未嫁......会不会是她从前送过,被他退回了?谢辞昼忽然这样想。
他端站在那里,沉默许久,心中一团乱麻,暗中翻看女子私物,非君子所为。
谢辞昼放在妆奁上的手向触及火苗般立刻收回。
莫名心头像缺了块什么似的,谢辞昼眼前闪过那枚仙童执荷的扇坠——
他干脆利落,打开林笙笙的妆奁,只见最里侧安静躺着一枚同心佩,掌心大小,尾部是同心结配着灿灿流苏。
永结同心,是极深厚的情谊。
片刻后,谢辞昼从正屋走出,元青跟上。
公子下朝后说有东西落在棠梨居要去取,便急急忙忙回来了。
只是......元青瞧着,谢辞昼并未取什么东西出来。
这情形若是叫别人看了,还以为谢家公子归心似箭思妻心切迫不及待赶回来看一眼呢。
“先前吩咐你的事,再去仔细找找。”
元青想了一会才明白,这是又要他去找从前林姑娘嫁进来前,像流水一样送来的那些东西,看看究竟还有没有遗留。
元青苦着脸,这可怎么找?
谢辞昼办事从来干净利落,也是这般要求元青的,从前公子既然吩咐了半件不留一律退回,他定会踏踏实实办好,不让一件林姑娘的物件留在谢府。
谢辞昼回到书房,站在书案前提笔一气呵成,画了一枚同心佩,他吩咐,“照着这幅去找。”
元青无可奈何只好应下。
-
宝香楼这些日子平稳运作,林笙笙倒能抽出心思放在同万金楼的合作上。
她算盘打得啪啪响,朱玉在一旁喜笑颜开。
“姑娘巧思,若是真做得出来那批货,不出一年,宝香楼便可在江南富庶之地再开一家了!”
林笙笙抬眸,“江南?比起江南,我更感兴趣的是香云楼这个位置。”
朱玉没想过林笙笙有如此胆量,香云楼生意虽然惨淡,但是支撑了这么久屹立不倒,定然有人撑腰。
将香云楼盘下来,宝香楼一街两楼对门开放,那场面实在盛大,朱玉不敢想,更不敢去做。
林笙笙面色淡淡的,认真盘算着手中账目。
她看见了朱玉愈发憔悴的神色,还有分明夏日却刻意穿得严实的衣裙。
赌鬼又打她了。
林笙笙故意装作看不见朱玉欲说还休的神色,只埋头看账。
终于,忍了又忍,朱玉艰难开口:“姑娘,这些日子妧儿病了,可是我手头实在是紧,不知可否从姑娘这里预支些银钱。”
林笙笙抬眼。
朱玉慌忙补充:“就从下个月预支,绝不占用宝香楼一分一毫!”
林笙笙苦笑,柔声道:“朱掌柜,并非我不帮你,你也看到了,万金楼要想合作,需要一大笔定金,而且......前一阵子我托白蔻给了你些钱,目前我自己手头也不宽裕,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朱玉无话可说,眼里急出的泪被她憋了回去,林笙笙嫁入谢府处处受约束,她当年同陈毓盈来到云京,看着林笙笙长大,自然不忍心去麻烦林笙笙。
朱玉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你别挂在心上,是我昏了头,竟忘了前些日子那些钱,今日我便取了为妧儿医治。”
林笙笙关切:“妧儿究竟怎么了?可需要些药材?”
朱玉含糊道:“不需,不需。”
林笙笙了然不再多问。
直到傍晚十分,林笙笙才坐上回谢府的马车,她唤了白蔻与佩兰进来同坐。
“白蔻,你去同哥哥借几个壮士,然后......”林笙笙附耳说了几句。
白蔻领命下了车。
佩兰不解,“姑娘,前些日子咱们不是还给朱掌柜些钱么?现在怎么不给了?”
林笙笙用手扇了扇香炉里的香雾,仔细闻了闻,“这批从南地来的荷叶不错,气味清冽净透,闻将军有心了。”
赞完,林笙笙才回答佩兰,“贪婪之心被豢养的足够大了,自然无需再投喂。”
佩兰忽然想通其中关键,惊问:“姑娘,您这是故意给朱掌柜银钱,好叫她那赌鬼丈夫贪得无厌,直到......”
林笙笙点头,“直到头脑发昏,做出不可预估之事来。”
“这太惊险了!”
林笙笙一手执起古籍翻看,“只是看似惊险,实则尽在掌握。”
“可是,若是朱掌柜今后知道了,会不会怪罪您?”
“唔,这我没想过,她怪罪与否,与我何干?”
林笙笙回想起前世,“我只是演算好事态变化,稍加手段使其提前发酵而已。若非如此,又如何掌控全局?”
“至于旁的。”林笙笙看向佩兰,“朱玉谢我或是恨我,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妧儿决不能重蹈覆辙。”
佩兰花了很久才将这些消化,默然片刻道:“姑娘如今有成算,奴婢瞧着竟同夫人一般!”
像母亲么?
林笙笙抿嘴一笑,母亲聪敏果决,她若前世有半分母亲之姿,不至于孤苦病死,眼看着林家败落。
回到棠梨居时天已擦黑,谢辞昼早已掌灯靠在罗汉床上看书。
这样早,实在少见。林笙笙进了屋,二人很默契的没有说话。
但是林笙笙感觉得到,谢辞昼心情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