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迎她们入内,厅中布置着红木家具,一壁柜架皆是古玩摆设。周氏坐在正中,左右依次往下坐着五个小娘子,年纪与肖稚鱼相仿,都在十五六岁上下。
肖稚鱼目光轻轻一遛,认出坐在左首第一个的女孩,个头较矮,腰长腿短,生得一张马脸,其实她五官秀气,皮肤也白,却因身材脸蛋显不出好处,正是郭家尚待字闺中的九娘。
其余四个小娘子则生得好看多了,肖稚鱼却有些想不起来她们具体身份,只记得全是郭家亲戚。
周氏在肖家姐妹进来之时,就盯着肖稚鱼仔细打量,心下赞叹一声,笑着对左右道:“原来还觉得四郎娘子是少见的美人,没想到今日全被比下去了。”
“我瞧也是,真是跟仙女似的。”婢女应和着,在座几个小娘子也都说着凑趣话。
周氏摆手让肖如英和肖稚鱼坐下,问起肖稚鱼在家看的什么书,平日做些什么,又问路上吃食可习惯,她语气温柔,瞧着完全是位敦厚长者。肖稚鱼笑吟吟地作答,偶尔一两句妙语连珠,逗得周氏笑个不停。
郭九娘看过来,在肖稚鱼脸上转了一圈,却是很快扭过脸去,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其他几个小娘子心思各异,脸上却仍是笑模样,时不时说句俏皮话,场面上其乐融融,十分热络。
周氏与众女说着长安城内流行的绸缎首饰,偶有小娘子提到了贵妃宰相,很快就被周氏不动声色岔了开去。
婢女奉上茶点果脯,众人热闹过一回,到了中午,周氏留下众人用饭。席间她态度上对肖稚鱼比其他几个娘子更亲近,问她口味,又特意叫婢女去庖屋拿一份太原极有名的肉汤来给她尝尝味道。
在座有个小娘子,与郭家九娘看着最亲近,这时看看周氏又看看肖稚鱼,用撒娇的口吻道,“肖家小娘子一来,伯母眼里就瞧不见我们了。”
周氏笑道:“肖家小娘子才头一回来,我自然是要多照顾些。”她嘴上如此说,又吩咐婢女去多拿两道菜,都是几个小娘子平日爱吃的。
饭毕,肖稚鱼又陪着喝了一盏茶,饭后易困倦,周氏说了一声,众女这才散了各自去歇息。
肖稚鱼跟着肖如英回绿杨院,肖如英坐下立刻长吁一口气,将婢女屏退,又叫潮落去守在门口,脸上笑容收敛,道:“也不知周氏打着什么主意,今日竟待你如此亲厚。”
肖稚鱼明白她的意思,却也不能显露出来,便问了句缘由。
屋中只有姐妹两个,说话没什么顾忌,肖如英别有深意道:“我刚来郭家的时候,所有长辈之中最亲近的便是这位二伯母,看她待人诚挚,处事也公正,后来才明白过来,真正厉害的人,不是如何凶悍,正是那些温言细语,全然瞧不出锋芒的。”
肖稚鱼听了这话蹙眉,又问:“阿姐可是吃过什么亏受了什么气?”
“别说高门大户,便是寻常人家,也有磕绊的时候,”肖如英笑了笑,道,“我已有了溪郎,你姐夫虽然整日奔波忙碌,对家中却极体贴周到,如今阿兄又有好前程,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别的琐事再烦心也不算什么,难道你还怕我应付不来受欺负?”
见她脸上笑容没半点勉强,眉宇间更是露出几分曾经有过的泼辣干练,肖稚鱼彻底放下心来。
太原郭氏与前世并无太大改变,唯一的差别的便是她的阿姐。
肖稚鱼想起前世的阿姐所受的苦,全是因为身边没有亲近人,身后又无依仗,只能靠自己,再厉害的人也经不住那样的日子磋磨。
既已说到这里,肖如英索性摊开说道:“今天你在花厅见着的几个小娘子,都是这半年亲戚家送来郭家的,说是陪伴九娘,我瞧着他们许是听了什么风声,这才把家中长相标致的小娘子送来。今天周氏待你格外好,你要当心些。”
肖稚鱼乖巧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周氏在打什么主意,说起来,这应该是郭家主事之人的决定。皇帝年迈,宰相病重,哪个高门世家不为将来打算。自打贵妃得宠,外戚的好处天下人都看的明白。
郭家在朝中经营三代,郭太公曾任吏部尚书,如今他长子也在吏部,照理说父子两代根基,应该得到更多权势。可惜这些年宰相一手遮天,各部尚书只能俯首帖耳,不敢违逆,实权并没有多少。眼看朝中又有风云际变的征兆,郭家也想趁势更进一步,便把心思移向了诸皇子。
太子身边风波最多,让长安许多名门贵胄都望而却步,其余几位皇子倒是不错的人选。
皇帝儿子众多,其中才智平庸者居多,剩下的几位皇子,又以豫王最佳,他与太子一母同胞。这些年来,太子多次受宰相打压,全是豫王为其张目出头,可几番争斗下来,豫王也并未吃亏,皇帝依旧最偏爱他。
郭家私下盘算过,有两种可能,一是太子继位,豫王受信任重用,二是太子不能继位,豫王身份贵重,无论出身才能都胜过其他皇子,有继位可能。
郭家看好豫王,想要家中出一个王妃,可郭家并无适合的小娘子,唯一未嫁的九娘,才貌又太过普通。郭家在族中寻了许久,实在没办法,只好暗示几家亲戚,将家中最美貌的小娘子送来。
肖稚鱼已经历过一回,对郭家的心思最清楚不过。前世她先是拜周氏为义母,后被郭家带到长安送给豫王,这才有了后来事。
如今她对豫王可半点兴趣都没有,郭家自觉高明,却不知道如今的豫王知晓先机,脾气也大为不同,算计到他头上就是找死。
肖稚鱼这一回就冷眼瞧着郭家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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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周氏午睡小半个时辰,醒来重新梳头发梳妆。看着铜镜,她想到今天见到的肖稚鱼,便问起几个小娘子。
婢女燕儿很快便详细告知情况,除了肖稚鱼在绿杨院中没出来,其他几个做了什么说些什么婢女都能说出一二。
周氏看着窗外,对燕儿道:“这几日仔细看着,肖家小娘子是什么脾气?”
燕儿应声,随后又问:“夫人是不是相中肖家小娘子?”
周氏叹道:“那样一张脸,若九娘生成这样,便没什么可愁的了。她是四郎娘子的妹妹,与郭家沾亲带故,眼前有这样好一条出路,当然要给合适的人。”
第36章
◎心思◎
肖稚鱼第二日跟着肖如英去周氏院中请安, 周氏待她格外慈爱,一阵嘘寒问暖,又将一对上好的黄玉穿云纹玉镯给她。
肖稚鱼要推辞, 周氏却拉着她的手道:“看着你就像看着我家三娘似的。”不由分说就将镯子套在她手里,又叫身旁婢女看。婢女们都说好看,还有人道:“难怪昨日看肖小娘子觉得眼熟, 原来是和三娘像呢。”
肖稚鱼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氏这番作态, 就连婢女凑热闹说的话,都与前世一模一样。她已猜着,接下来一段时日周氏待她另眼相看,关怀备至,婢女看准时机提出周氏认她做义女。若只是亲家小娘子, 周氏出面为她指亲不妥,但换了义母身份, 便在情理之中。
从周氏的院子出来,肖如英脸上的笑就淡了,看着肖稚鱼手上的镯子道:“她的东西可没那么好拿。”
肖稚鱼安慰她道:“我心里有数, 不会让她算计,只是我担忧,她没称心,日后叫阿姐难做。”
肖如英悄悄眨了下眼睛, 道:“你姐夫没有官身,在兄弟之中矮了一头,可管着生意也有别的好处, 面上也无人敢轻易得罪。”
肖稚鱼心领神会, 最后一点顾忌烟消云散, 放下心来与周氏周旋。周氏摆出一副慈母面孔,肖稚鱼便示以天真淳厚,每日闲谈说笑,气氛融洽,外人瞧着她们是一日比一日亲近。
周氏对肖稚鱼另眼相待,对她如亲女儿般的消息在郭家内院传开,几个早来的小娘子暗暗着急。她们离家时都被长辈叮嘱过,一切听郭家安排。这几人都是从自家姐妹中选出来的,不仅相貌出众人也机灵。来到郭家没几个月,小娘子们或多或少都打听到,郭家有意选人送去皇子身边。
这样的泼天富贵,谁也不愿错失。小娘子们暗自争斗,今儿这个露手才艺,明儿那个念首好诗,若是才识不足,便在女红茶艺下功夫。没想到几女还没分出个高低,突然冒出个肖稚鱼来,得了周氏青眼,隐隐压了众人一头去。
“她有什么好的,也不见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白长一张好脸。”姜敏之是郭老太公族妹家的,此时正坐着和郭九娘抱怨,“几句花言巧语,就哄得二夫人把她当做宝,我可听说肖家如今不过有个员外郎,长安城里扔块石头,砸到的都要比员外郎官大些,实在上不了什么台面。”
郭九娘听她说的粗俗,眉心蹙了蹙,又觉得说的在理,便没有吭声,任她发挥。
姜敏之见郭九娘听了进去,又道:“郭家只你一个女郎,她来了这么多年也没上门来见你,可见真不懂礼数,或是个目中无人的。”
郭九娘道:“前两日四嫂那里有人送了两把绣扇来,说是肖小娘子送的,我身子不适,没叫人进来。”
姜敏之心里有数,肖稚鱼生得太好了,郭九娘样貌平平,不喜与貌美之人在一处,她当初来的时候,也是吃了不少闭门羹,热脸贴着冷屁股,磨了许久,才和郭九娘亲近了些。姜敏之自问才貌皆属上乘,与郭家虽然亲戚关系远了些,但她知书达理,眉眼通透,又能说会道,最适合嫁去高门。
她放柔了声音,道:“九娘,这些日子下来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心思,她们几个上窜下跳的,妄想一步登天,我却没那么大的心,论出身,你做王妃才是应当,我只盼着能与你一起嫁过去,咱们姐妹合力守着后院,比只想着靠男人可实在多了。”
郭九娘啐了她一口,“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
姜敏之看出她只是脸上佯作怒,便笑着又扯了两句,哄得郭九娘笑起来,姜敏之见时机到了,口风一转道:“我就怕二夫人看上肖家小娘子,夺了本就属于九娘你的大机缘。”
郭九娘刚才还笑着的脸顿时往下一拉,她瞪了一眼过来,道:“你这点心思当我看不出来,撺掇着我去对付肖家那个,你既然看不惯她,自己想办法收拾去。”
姜敏之神色闪过尴尬,很快又恢复如常,“肖家什么身份,哪用九娘你出手,等过几日她们几个办茶宴,想请肖小娘子过来掂掂她的斤两,九娘你只需在旁看着就行。”
郭九娘见她安排妥当,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姜敏之说完此事,陪着郭九娘赏玩字画,磨蹭了许久才离开,她走得离郭九娘的院子远了,脸上早没了笑脸,回到郭府朝西的一个院子,进了屋,婢女关上门,姜敏之拿起一个蒲团狠狠砸在地上,又从长颈瓶里抽出掸子,对着地上用尽力气抽打,“马脸丑怪,若不是投了个好胎,谁稀罕捧着你,也不照照镜子自己生得什么模样……”
婢女看得心惊胆战,站在门前望风,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姜敏之骂完郭九娘又骂肖稚鱼,直到力气都用完了停下。婢女走过去将掸子收起,又将蒲团放回原处,道:“这里是郭家,娘子还是收些脾气吧。”
姜敏之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坐到窗下,打开镜匣照了照,见铜镜之中自己青春秀丽,如花儿一般,心头突然泛起一丝苦意,心想自己是没投个好胎,家中早早就败落了,兄弟姊妹还不少,祖母从姊妹中挑了她来,就是看她伶俐。她费心熬力将郭九娘哄好,自觉在几个小娘子中也算拔尖的,那桩好事肯定要落到她头上。姜敏之对九娘说的那些话并非是虚言,她出身寒微,不求正妃之位,有郭九娘去占那个名分是好事。反正凭九娘相貌性情不可能获宠,偏偏半路杀出个肖稚鱼,实在惹人烦心。
姜敏之抬头四下一望,又想起家中破败陈旧的屋舍,银牙一咬,荣华富贵的机会稍纵即逝,她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去。
这日午后,肖稚鱼与阿姐一起正逗弄溪郎,外面来了个婢女,请她赴两日之后的茶宴。
【作者有话说】
暂时还没到男主出场,别急,他的重头戏在后面呢
第37章
◎茶宴◎
肖稚鱼应下邀约, 肖如英手中抱着溪郎,侧过脸来道:“你没来之前,那几个小娘子可没处得这么好过。”
肖稚鱼当然知道这场茶宴存着点来者不善的意思, 但她前世经历过后宫倾轧,朝廷动乱,没把几个小娘子的手段放在心上, 只笑了一下便说起其他事来。
肖如英却不放心, 安排那日潮落陪她一同前去。
两日后, 姜敏之在后院设宴,郭九娘发话,茶宴摆在水榭,此处位于林园中央位置,临湖而建, 视野开阔,四周遍植花木, 郁郁葱葱。
肖稚鱼将景春留下,带着潮落前去赴宴。
近些年茶宴盛行,或吟诗作对, 或赏景谈笑,操办比寻常宴席简单,深受士族女子喜欢。
肖稚鱼穿沙绿色折枝半臂,下面一身粉色绸缎裙子, 披碧桃花杏色披帛,到了水榭前。婢女将她迎入内。肖稚鱼来的稍早,但有人比她来的更早, 五个小娘子俱已坐在席间。郭九娘和姜敏之凑在一起, 窃窃私语。另三个则稍隔得远些, 看姿态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肖稚鱼刚一露面,姜敏之飞快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一圈,悄悄皱了下眉,看肖稚鱼这身打扮并不如何隆重刻意,头上也只有一支釵,身上绿粉两色本就娇艳,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郭九娘今日上了厚厚一层脂粉,眉间贴着金色花钿,将脸上缺点掩盖大半,刚才还觉满意,此刻却有些心烦,朝姜敏之使了个眼色。
姜敏之上前,笑着招呼肖稚鱼,“我们几个来的早,今日办茶宴特地为了与小娘子亲近。”
肖稚鱼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见郭九娘撇开脸也不在意,另外三人目光各异,她都回以浅浅一笑。
姜敏之最了解郭九娘心思,将肖稚鱼请到最边上一席,问她家中之事。肖稚鱼说了两句,姜敏之捂着唇道:“听说你兄长明经及第,明经十取一二,着实不易,我家祖父乃进士及第出身,为官几载就因病致仕,后来常是悔恨,若早去考了明经科,也不用苦熬十余载。”
头上戴着金步摇的温柔女子道:“姜娘子这话说差了,明经可元如不进士,就算三岁小儿都知,为官若不为进士出身,终为不美。”
另一个也跟着道:“正是如此,明经十取一二,进士百里也难取一个,这其中学问才识是云泥之别。”
几女说着话,却都悄悄余光注意肖稚鱼,看她如何反应。
肖稚鱼举起茗碗小口饮着,神色从容淡定,仿佛听不出她们言语间的奚落。
“肖娘子,你如何看?”姜敏之问道。
肖稚鱼道:“我听说的都不错,妇孺儿童皆知,明经出身比不上进士。”
几女不想她如此坦然承认,也没半点恼怒,都觉意外,这时又听肖稚鱼继续道:“我阿兄二十有三,明经及第,可以明证才学,他未及弱冠时便照顾我们姐妹,也足见本事。若我家世代簪缨,满门清贵,阿兄自然可以再闭门苦读,进士及第再出仕。如今阿兄选考明经也全是为我们姐妹着想,我心满意足,再无苛求了。”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坦诚家中不足,又将兄长难处说出。
几女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心情便有些复杂起来。她们抬出进士科贬损明经科,是早就商量好给肖稚鱼一个下马威,可听这一番话,她们反倒有些羡慕肖稚鱼有这样一个有担当又爱护姊妹的兄长,就连郭九娘都注目过来。
肖稚鱼说完,又呷了口茶。十五六岁的年纪,不论郎君还是娘子,都是年少爱面子的时候,凡事有五六分对外都要撑做十分,倘若被人落了面子,便难顾后果要争一时意气。可她早就明白,于微末时,面子争不到,于富贵时,面子不争自来。
肖稚鱼看淡这些,不在意这些言语交锋的胜负。
但几个小娘子看法却有不同,听她自承家中不足之处,反而觉得她诚挚。
郭九娘道:“你倒是个实诚的。”
肖稚鱼仍是笑吟吟的,“阿姐常与我说,郭家上下皆和善有礼,我又何须虚言欺瞒。”
姜敏之笑着道:“科举是郎君们的事,我们也不过闲说两句,肖娘子没有放在心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