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稚鱼暗骂一句,亏他长得一张风光霁月的好面孔,心思却七拐八弯,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猜测一番,也不怕思虑过多早早秃了头。她的目光飞快在他头上扫过,然后就垂了眼,睫毛细密如小扇,藏住眼中情绪。
沈玄看着她削背蜂腰,身形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心下一动,觉得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我知你初来乍到,不清楚郭家内情,以为处处让着郭家娘子便能平安度日……”
他只说了半句,脸上露出郑重之色,等肖稚鱼看过来时又道:“郭家有些事,等我打听清楚再告诉小娘子。”
肖稚鱼猜他话中未明说的就是郭家要往皇子府送人的事,可为什么要特意来提醒她一声,肖稚鱼觉得奇怪。
景春提着灯守在一旁,这时发出一声低呼,肖稚鱼回头看了一眼,见景春超院子深处努嘴,意思是有人,肖稚鱼对沈玄道了声谢,带着景春要走,走了没几步,她脑中一个激灵,沈玄今夜这番举动,若说要为沈霓铲除隐患,应该还不至于,且他惯于背后谋划,不会主动现身,难道……
沈玄看着肖稚鱼离去背影,见她停下来,又扭头看来,腰肢纤细折成一个诱人的弧度。沈玄和她目光对上,和在水榭中不同,她并未躲避,而是盈盈一笑,眉眼间仿佛蕴藏着湖光山色,清丽秀美难以描绘,沈玄望着她竟是微微有些发怔。
肖稚鱼加快脚步离去,回到绿杨院中,见肖如英与郭令已经歇息,便回自己房中。景春给她梳洗,正擦着脸,肖稚鱼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景春不解,“幺娘想着什么了?”
肖稚鱼眨了眨眼,狡黠笑道:“冤家路窄。”
等夜里房中再无他人,肖稚鱼在床上翻来覆去转了个身,她原先只将沈玄往坏里想,无论怎么阴险揣度他都不为过,所以刚才不明白他怎会主动示好,等她回头才确认过来,原来他竟是想来招惹她。
前世两人之间已是生死真章,今生竟有这等变化,世事真是玄妙——肖稚鱼心眼骨碌碌转着,想着能从中谋得什么,再损他的利。
夜深人静,本就是思绪乱飞的时候,她想着要不干脆勾得他娶了自己,闹得沈家鸡犬不宁。念头才一闪过,她自己就立刻呸了几声,沈玄这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真要嫁给他不知要受多少罪,她才不会傻得赔上自己。
何况她早就明白这一家子擅钻营,又极会看朝廷风向,不是那么好对付。
肖稚鱼一连想了好些法子,可一来风险高,二来容易暴露她知道太多的事实,她便沉下气来,打算徐徐图之。从来心急成不了事,反而会坏事,她这几年都能等,有足够的耐心。
沈玄今晚手段不错,她可不是那些贪图皮囊的小娘子,干脆陪着他做一场戏,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
肖稚鱼对将要利用沈玄一事没半点心理愧疚,还将前世对他所知的又梳理一遍,对症下药,才能攻心为上。
深夜,月明星稀,姜敏之带着婢女从院子角落走出,她问:“可看清楚,是沈玄与肖娘子?”
婢女不迭点头。
姜敏之啐了一口,暗道:名闻天下的郎君,也不过是个见色眼开的。可心里又有些泛酸,她自认也是美人,往常在外行走,有不少郎君来献殷勤。可现在沈玄却对她根本没多瞧一眼。
婢女道:“若沈公子瞧上了肖家娘子,她就不会与娘子你争去长安的机会,这岂不是好事。”
姜敏之道:“去长安是好事,但到底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郭家不过拿我们当旗子试探,沈玄的家事学问都是好的,日后前程也远大,往常能遇着这样的人家,我也想一试,但现在却不行。”
婢女小声问道:“这又是为何?娘子美貌动人,只要下些功夫,未必不能叫他回心转意。”
姜敏之脸上露出冷笑,“瞧今天弹琵琶就知道,郭家可能对沈玄有意呢,九娘自打从水榭回来魂不守舍,打量谁猜不出她心思。我还住在郭家,又怎么争得过她,今晚的事,你记得明日装作无意,露个口风过去让她知晓。”
第40章
◎奇怪◎
是夜, 凉风轻叩窗扉,婢女关上窗,点了烛火, 便出去在门外守着。
周氏在郭九娘屋中说话,“这两年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照看,三娘早嫁, 我心里就拿你看做女儿。”
“二伯母一向都对我好。”郭九娘宴席上喝了两杯酒, 脸色微酡, 倒增添了几分姿色,她见周氏示意下婢女全避让,便知是有要紧事说。
周氏轻拍她的手,神态慈祥,“晚上看你穿了那身绣了三月才成的凤尾裙, 头上簪的是凤穿牡丹,那两颗珠跟龙眼那么大, 还是你母亲从长安派专人送来,一年到头没见你戴几回,今天一瞧, 果然很衬你。”
郭九娘被她两句夸红了脸,又觉得有些不安,她仔细装扮,周氏全看在眼里。她嘴巴动了动, 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周氏道:“女儿家大了,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可沈玄不是良配, 以后不必在他身上花心思了。”
郭九娘脸上的红霎时褪了个干净, 双眼都睁大了些,“二伯母。”
“说句实话,你大兄原也有这个想法,可没试探几句,沈玄就开口拒了。这事就在今天,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郭九娘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双眼湿润。
周氏叹气道:“沈玄是少有的才俊不假,有才学也有见识,这回不知领了什么差事离开长安,瞧着是个堪大用的,可论家世,京兆沈家还不如我们郭家,前些年眼看着已有衰败之相,还是因出了个沈玄才有起色。你当他年纪轻轻为何名声能那么响亮,还不是家族将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一人身上。这种人瞧着外面光鲜,背后不知要用多少力,细想来也未必是良婿之选。”
郭九娘眼眶一热,泪珠已经落下来,她想着今日在水榭向下望,看见沈玄的第一眼,如诗中所写的谪仙似的,俊美无俦,是她所见过的男子之中最卓尔不凡的一个,连一向被太公夸赞的大兄与之相比都差了许多。她弹琵琶,得他一句夸奖,她的心满满当当,说不出的畅美,这才明白戏文和书中才子佳人相遇是什么滋味。可周氏告诉她,沈玄已经拒绝。刚种下的情思,就要拔除,让她心里乱成一片。
“二伯母莫非要将我送去长安贵人府中,豫王?齐王?还是其他……”
“闭嘴,”周氏脸色骤然变得冷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都不明白了?不过只是见了一面,长得稍好一些的男人,就叫你昏了头,不知轻重。”
郭九娘知道周氏精明厉害,不敢再提皇子,软声道:“不是已经找了好几个小娘子来,不愁没人用,我……”
周氏看着她眼泪婆娑,心下也有些软,不过依旧是板着脸道:“这事不需你操心,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你父母正留心为你相看,我郭家的娘子,还愁不能嫁个好人家?比京兆沈家更富贵的都有。你也别将沈玄看得太重,会写几首诗,入仕不过两三年,家中并无权柄,若无那张脸,如何当得起这般虚名。”
说着又劝了许久,郭九娘流泪不止,周氏耐心用尽,便开始有些心烦,到底只是侄女不是亲女儿,她能掏心窝子说到这个份上已算尽了伯母之责,于是软硬兼施,又扔下句硬话,让郭九娘彻底绝了沈玄这条心。
等周氏离开,婢女进来为郭九娘卸妆换衣裳,她眼泪仍是止不住地流。少女心思,情窦初开,却又立刻被掐断,且听到是沈玄拒绝,让她更多了一份难堪。这晚郭九娘睡的不安稳,第二日起来,脸色都变差许多,这时听外面婢女在小声说着什么,她冷着脸问了句谁在说话,婢女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郭九娘手掌骤然收紧,捏住了裙子,脸色也变得苍白,她转过脸去,目光透过半开的窗看向外面,久久不语。
肖稚鱼发现,自那晚筵席过后,接连两日郭九娘的态度变得些不同寻常。在周氏面前,郭九娘说了几回她的好话,夸她性情乖顺可人,私下一改前几日的冷淡,待她亲热起来。另几个小娘子都觉得奇怪,姜敏之态度未变,仍如过去一般。
肖稚鱼看得出郭九娘做的全是表面文章,当着郭家上下的面却也只能笑着应付。郭九娘连着两日都将她邀去自己院子小坐,东拉西扯地攀谈,偶尔眼神藏不住,露出厌烦。
肖稚鱼从她态度转变的时间猜测或许与沈玄有关,顿时诧异,看那日情形两人分明才见一面,这就有了心思?
她自己是个将男女之情看淡的人,对郭九娘的心思分外不能理解,冷眼旁观她对自己假意亲近,不由觉得好笑。
如此又过两日,她与沈玄未碰着面。
沈玄与郭申连着几日应酬,与太原士族人情往来,郭令与肖思齐也有出席,沈玄见肖思齐言谈风雅,且行事圆滑,暗自点头。他对肖稚鱼有意,趁着酒醉和郭申套话,郭申稀里糊涂将家中有意要往皇子府送美人的事说了,他醉眼朦胧,没看到沈玄面孔骤然变得冷厉,眸光更是深沉难测。
郭申被随从扶着回去,沈玄慢悠悠往自己所住的院子走,想着刚才郭申透露的打算,心下冷笑。郭家的目标应该就在豫王齐王身上。他的妹妹沈霓,自幼就是美人胚子,性情聪慧,家中上下都寄于厚望,太子娶妃时沈霓年纪嫌小了些,配豫王齐王正好。
沈玄年少便有才名,又识眼色,几次出入宫闱,与太子诸皇子皆有来往,豫王出身高贵,与太子是最亲近的,他早就有意在豫王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自家妹妹的好。原以为到了豫王娶妻的时候,家中再使一把力,自然水到渠成能让沈霓成为豫王妃,哪知豫王亲事几次受宰相所阻,沈家未能如常所愿。这些年豫王性情越发不可捉摸,难以讨好。
沈家筹谋多年未成,郭家竟也打着同样的主意,沈玄心头一阵厌憎。他又想到肖稚鱼,犹豫片刻,将身后随从叫上前,低声吩咐。
———
这日肖稚鱼从绿杨院走出,就听见有人站在一株桂花树后喊:“肖小娘子。”
肖稚鱼走上前,见这人十六七岁,生得面白斯文,穿着一身靛蓝随从打扮。不知为何,此人给她一种极其面熟之感,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
随从道:“娘子安好,我叫青芽,我家郎君请你今夜就在此处说话。”
肖稚鱼已猜出来,但仍问一句:“你家郎君是?”
随从声音很轻:“京兆沈郎君。”
肖稚鱼点了点头,目光却停留在他的脸上。她记性已算不错,若是前两日见过此人,不会没有印象。可若没见过,这种熟悉感又从何处来。
她记着这件事,下午与几个小娘子一处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郭九娘今日将新买的脂粉分给诸位小娘子,其中肖稚鱼拿到的竟是最好的,一盒宫中常用妆粉,原叫珍珠玉粉,渐渐被外面称作贵妃粉。郭九娘似起了兴致,和小娘子们聊粉的来历,话里话外都是长安的好处,又拿出自己从长安购得的珠钗给大家赏看。她随手拿起一支鎏金花鸟纹发钗,狀似亲热地插进肖稚鱼的头间,道:“肖娘子仙姿玉貌,日后去了长安,富贵相衬,才不负你这般容貌。”
众人听她如此夸肖稚鱼,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姜敏之目光在郭九娘与肖稚鱼之间往来,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竟有些苍白。
在郭九娘院子里坐了快一个时辰,众人都被郭九娘口中长安的富贵所迷,向往不已。肖稚鱼中间出来方便,在院子里被姜敏之叫住。这些日子,除了茶宴那次两人说过话,平日连寒暄都是应付了事。此女摆明了要讨好郭家谋求那个机会,肖稚鱼看出她隐含敌意,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姜敏之走到她面前,左右张望了一圈,见周围并无他人,这才开口:“你知为何九娘对你特别好?”
肖稚鱼笑看着她,并没有回答。
姜敏之也不等她的答案,便又道:“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事有反常必有妖。”说着往她跟前凑了凑,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她怕你与沈玄好了,这才急着要把你送到长安去,昨日我听见她对周夫人说,若你不愿意,就拿你姐姐和孩儿拿捏你,不怕你不从。”
肖稚鱼微微眯了眼,朝她看去。
姜敏之见她生得如娇花一般,可不知为何,此刻身上竟有凛然之势,她退后一步,道:“信不信由你。”
第41章
◎记起◎
肖稚鱼回到屋里, 陪着诸位小娘子又说笑一阵才散去。这期间姜敏之佯装若无其事,却偷偷瞥了她两眼。肖稚鱼谈笑风生,像是从未在听见那两句话似的。
回到绿杨院的时候, 肖稚鱼进门前收拾了心情,笑着走进去。肖思齐坐在堂屋中,手里拿着一只锦缎八角球弯腰与溪郎说话。都说外甥似舅, 溪郎白净可爱, 与肖思齐果然有三分相似。
肖如英见她来了, 叫人将溪郎抱下去。
往常这个时候肖思齐该在外头,肖稚鱼过去坐在兄姐跟前,问有什么事。
肖思齐道:“我的任命已经定了。”
肖稚鱼与肖如英同时一喜,异口同声道了一声“恭喜阿兄”,又赶紧问是什么官职。
肖思齐淡笑道:“度支主事, 下月就要去长安上任。”
肖如英道:“度支掌天下租赋,物产丰约, 还有水陆道涂,八品实缺,是份好差事。”她说着脸上喜不自胜, “上月我在寺中许愿,明天就叫人去添香油还愿。”
兄妹三个说了一回话,都是为去长安做准备。肖思齐起身要走,将肖稚鱼单独叫了出来, 两人来到门外,肖稚鱼如有所思问道:“阿兄可是有话要说?”
肖思齐道:“听说周氏待你很好,这些日子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肖稚鱼道:“送了些首饰绸缎, 也有吃喝, 不光对我如此, 对其他小娘子也都很笼络。”
听她直言不讳说“笼络”,肖思齐道:“今天有郭氏的族老,问我可有为你安排亲事,又说郭家在长安人脉广,不如将你认做郭家的义女,以后也好嫁个好人家。我没同意,他马上就拉了脸,说户部度支的差事没那么好做,若朝中无人,最容易受挂落牵连。”
肖稚鱼蹙起眉头,盯着肖思齐脸上看。
“怎么?”肖思齐问。
肖稚鱼问道:“就没说些更难听的?”
肖思齐笑道:“无非是些敲打话,就不说给你听了。”
肖稚鱼知兄长性子最是藏得住事,那些说话定是刺耳至极,他才会如此轻描淡写带过。只是前世郭家这些话她听过不知多少,稍一想就知他们能说些什么,她压着声音道:“是不是还用阿姐来说你了?”
肖思齐脸色稍严肃了些,左右看了一眼,道:“郭令是郭家子弟,英娘又生了孩儿,他们嘴上说些厉害话,只不过想叫我这个晚辈低头,把这些日子安稳度过,我们就要去长安,毋需事事计较。”
肖稚鱼一听明白了,郭家果然想拿用肖如英拿捏肖思齐,还想摆布她的亲事。姜敏之在院中说的那两句话用心不良,但并非全是捏造。她嘴上噙着一抹冷笑,“阿兄我知道轻重,不会生事,等离了郭家再说。”
将肖思齐送到院外,肖稚鱼回来歇息没一会儿,周氏派人将她叫了去。进门时周氏仍如过去一般待她亲热,说了没几句,婢女几个便起哄,说周氏与肖稚鱼有缘,不如认了做母女。肖稚鱼脸上笑着,却死咬着没开口。周氏见她油盐不进,脸色渐渐拉下来,嘴角含笑,眼神却冷,对左右道:“肖家娘子这是眼界高,寻常人都不入眼,你们可别逼她,生得叫别人说我强人所难。”
肖稚鱼仗着年纪还小,只做听不懂,道:“都是亲戚,原也是断不了的关系,认不认的不过口头称呼,我心中待伯母是最亲近的。”
周氏自己是个嘴甜心苦的,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肖稚鱼却像毫无芥蒂,嘴上依旧这么甜,反把周氏给噎住了,她干脆一摆手,说累了要休息,让人把肖稚鱼送出去。
厅里婢女几个纷纷说肖稚鱼不识抬举,周氏沉着脸,片刻过后开口道:“这两天沈玄来了,似乎是看中了她?”
不管是郭九娘一反常态,还是其他几位小娘子明里暗里的议论,周氏心里门清。她掌管郭家老宅多年,早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对肖稚鱼花了那么多功夫却不见成效,她饮了一口茶,道:“你们给我盯紧了,既然她不听郭家安排,不愿去长安贵人府里,只要她和沈玄私会,就叫她去给沈玄做妾好了。”
周氏冷笑两声,打定主意要给肖稚鱼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这日深夜,晚风习习,各院灯火渐熄,沈玄带着随从来到后院墙角,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没见肖稚鱼现身。随从偷瞥一眼沈玄的脸色,有些着急道:“奇怪,白天明明说好的,怎么肖娘子没来,莫非是认错了地方?”
沈玄环顾四周,脸上并无愠色,又站立片刻,道:“走罢。”
随从不解,却不敢多问,立刻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