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稚鱼听他一句句指出自己所为,并不觉得意外,府里发生的事有心便逃不掉,只是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他就全明白了。她也不再装傻充愣,脸色平静,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缓缓道:“原来什么都是我引的,我让的,朝碧莫非不是个活人?全凭我安排,便是学舌的鹦鹉,也没这么听话的。牛不饮水还难按头呢,殿下去问问她,我可曾叫她做过一件事?怎么现在出事,全成我的错了?”
李承秉道:“你敢说这一步两步的安排全无别的用心?”
肖稚鱼回道:“有用心又如何,我就是要看看她会怎么选。”
她如此直言不讳,李承秉眉角忍不住跳了一下。
不等他恼火,肖稚鱼却将被子一掀,身子坐直,“殿下待朝碧如此宽容优待,为她还跑来问罪,这份举动满王府都找不出第二个,惠安公主来过一回,就让她志得意满,要说让她生出这份心思的人,论根源也不该是我罢。”她言辞犀利,说到这儿顿了顿,忽而又笑了一下,透着几分讥讽,“若殿下觉得朝碧无辜,何必还发火,直接纳了就是。”
李承秉此前从未见她生气的样子,神情冷静,一双眼却格外的亮,口齿伶俐,每一句仿佛含小刀似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刚才的火气不知怎么的就消了一大半。可听到她最后一句,他眉头又皱起来,“胡说什么。”
肖稚鱼冷笑,直接下床,趿了鞋就要往外走。
“去哪儿?”李承秉怔了一下,随即抓住她。
肖稚鱼用力拍开他的手,李承秉却反应极快,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强硬的把人抱回来。
肖稚鱼挣不开他,闻到他身上酒味,嫌恶地扭开头,心里涌起一股隐约的恶意,她轻声在李承秉耳边道:“其实想想殿下责怪的也没错,是我有意捧杀朝碧,原本还想找个机会在殿下换药的时候让她进来,好叫她丢了性命,哪想到她那么心急,倒是逃了一劫。”
李承秉目光微沉,看到香囊就在凌乱的被褥旁,他一把扫开,将肖稚鱼放在床上,拿被子重新给她盖在身上,最后一点怒火和酒意全消失无踪,半晌才道,“不要说气话。”
肖稚鱼冷冷看向他,“气话?怎么,只许你不择手段铲除隐患,我不过稍稍动了些脑筋,就成了罪过?真是可笑。你最好趁早看清楚,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人。”
李承秉板着脸,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沉默片刻,他揉了下额角,道:“我刚才饮醉,说得重了……”
肖稚鱼不理他,裹紧被子面朝内侧往床上一躺。
李承秉干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肖稚鱼紧绷的背脊这才慢慢松下来,刚才那番话她本来没打算说,可对着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她实在厌烦和不耐,便忍不住说些刺耳的真话。这段日子因李承秉受伤的事,他们之间竟少见的亲近。或许照此下去,日子久了他会彻底放下猜忌,两人真能如寻常夫妻相处。
今天的事,她原本也可以说几句软话,做小伏低地蒙混过去。
可扮着这份温柔,肖稚鱼心中却滋生出一股厌气。
反正这辈子李承秉也没打算登基做皇帝,她这个豫王妃的身份就算是到头了,既然如此,何必还委屈自己,还不如叫他看清楚,省的劳心费神地互相应付,日后还可以过得轻松些。
她胡思乱想一气,渐渐睡意上来,迷糊间听见李承秉又回来,梳洗过后躺到床上。她本能的又往里缩了缩,几乎快贴到墙边。耳旁似乎听见一声叹气,有人将她往外揽了揽。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
第120章
◎洗发◎
这夜吵过一回, 此后几天肖稚鱼表现都冷冷淡淡的。李承秉要更衣换药时,她直接避了开去,陆振只能硬着头皮把换药接手过来。
李承秉身上几处深浅不一的外伤都已愈合, 结了厚厚一层茧,陆振在包扎时已十分小心,可就算如此, 也让李承秉呵斥粗手粗脚。陆振无奈认下, 这两日正院里气氛怪异, 他这样耿直粗放的性子也察觉到了,思来想去发生的事唯有书房里那晚发生的事。
陆振身为李承秉亲兵统领,对王府内院之事从不插手,也不多话。可这日在花园中遇见肖稚鱼,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句, “好叫王妃知晓,殿下酒醉那日, 朝碧说错了话,已被逐出去了。”
肖稚鱼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嗯”的一声就算知道了。
陆振嘴巴张了张, 想再劝什么又觉词穷,只能作罢。
比起旁人,李承秉更能感觉肖稚鱼疏离的态度,独处时他有意引她说话, 她也只是应声敷衍过去,要不就是干脆避开,惹得他心绪浮躁。偏这些日子长安城里也有不少事。
秋狝袭杀的风波过去, 皇帝生了疑心, 接连调换了几个禁军将领, 又命人偷偷查访。幸而李承秉动手之前就有所预料,将首尾料理干净,没让人察觉异常。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宫中早就开始准备前往华清宫过冬,今年却全没了动静,可见皇帝仍对身边安危放心不下,打算留在长安,舍弃骊山汤泉的享受。
另一桩要紧事就是康福海的伤有了起色,平常人受此重伤躺个三五月都是应该,康福海这才一月不到,就已经能在床上坐起来与人说话。他的义子田浩真当真应变机智,很快就调了另一拨亲兵来长安。
这段时间康福海所住的宅子内外戒备森严,守得跟铁桶似的。
李承秉仍和从前一般,应酬相邀都不拒,他私下与右相裴少良见了一面,商议了小半时辰。
杨忠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康福海伤得太重,即使治好了,也再无从前武勇,理应将他所辖卢平,范阳,河东让出一两个来。他说的多了,皇帝也有些动摇,这日问起裴相意见。裴少良自从当了中书令,与杨忠总有许多对政事处理上的意见不合,但这回却支持了杨忠的说法,令皇帝也觉意外。
李承秉与太子李业在长乐坊酒肆中见了一面。李业劝他:“回来以后父皇连着几晚都不曾睡好,现在看着朝中平静了,父皇背地里仍派人在查,这些日子还是都安稳些,别闹出什么事来。”
李承秉不置可否,很快岔开话题道:“兄长瞧着像有什么高兴事?”
李业摸摸才蓄起的胡须,道:“是有件喜事,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些日子再和你说。”
兄弟两向来言谈无忌,李业又稳重自持,话语间突然吊起胃口,李承秉对他笑骂一声,李业脸上只是淡笑。
两人又谈一会儿政事,李承秉对康福海防备之心不减,对太子也多有提醒。李业却叹了口气道:“就算知道康福海是只噬人的凶虎,父皇才是养虎人,虎能不能伤人现在还两说,让父皇动了疑,才真正是祸到临门,这里头的轻重……”
李承秉若有所思朝他看了一眼。
李业只说了半句,便摇了摇头,依旧老生常谈道:“别心急,再等等。”
在酒肆用过饭,李承秉与李业分头要走。李业上马车前又叫住他,道:“我可听说你与王妃近来恩爱和美,也该要个孩子了,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儿女可都双全了。”
李承秉不耐摆手,“行了,这种事哪能催。”
他骑马带侍卫离开长乐坊,马蹄踏踏,一路飞奔,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永兴坊内。
李承秉回来,婢女守在寝殿门前,伸手要拦,看清来人又缩回去。李承秉问:“王妃呢?”
婢女小声道:“王妃在沐浴。”
李承秉一怔,随即便推门进去,朝里一看,肖稚鱼刚沐浴出来,倚在榻上,景春拿帕子给她细细绞着头发,听见门前动静,景春嘴上称呼一声殿下,手上动作不停。李承秉略点了下头,目光遛过去,只见肖稚鱼微闭着眼,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
他转身去后面换衣裳,等再出来,景春正叫人换新的干帕子来。
李承秉走到门前,将宦官叫来,让人去书房里去拿几份文书信笺,等拿了过来,他没让人入内,自己走过去接了,坐在灯火下看起来,翻了几页后他面有不虞,将手里的纸放下。
肖稚鱼的头发还没干透,一头乌黑的发丝垂到腰间,景春慢慢给她梳头。
李承秉看过去,目光定了片刻。直到景春出去,又端了茶水进来。他放下文书道:“夜里阳气衰弱,洗头容易着风惹病,以后还是早些洗。”
肖稚鱼根本不作理会,景春为难地左右看看,只好先应下来。
李承秉看她无动于衷,眉头皱起,这几日都是如此,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毫无反应。他手里抓着一沓纸,猛地站起身阔步走了出去,到了书房半晌都没静下来,手里那些东西也全看不下去。
前世这个女人也是这样容易给他甩脸子的吗?他回想许久,也没想起从前她有这样冷淡生气的时候,就算有闹脾气,她也是拿捏着分寸,不会真的和他翻脸。可现在完全不同,李承秉想着那天夜里,她坐在床上冷笑着说“你最好趁早看清楚,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人”,那时她的眼神,燃着火似的,既明亮又坚决,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似乎要将他们之间撕开一道口子。
李承秉本就心里有事,越想越觉得烦躁,那日他察觉到朝碧的事背后有她的推手,一时气头上问了两句,却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这两日他也想过了,前世今生物是人非,早有所不同,他因前世的芥蒂,成亲前就对她发过脾气,难怪她会有所不安,遇着事跟炮仗似的就炸了。
李承秉沉思片刻,脸色渐缓,将手头信笺全处理了,伸着懒腰站起身,外头天色早已黑透,他离开书房往寝殿走去。
第121章
◎缓和◎
这夜月暗云霄, 星沉烟水。
寝殿内点着两盏灯,景春将肖稚鱼的头发擦干,从内室取来一小盒香脂, 用指头挑了些,在掌心揉开,涂在她头发上抹匀。
肖稚鱼翻身坐起来, 头发乌黑而柔顺, 全披散在身后。
景春将木梳帕子等物收拾起来, 见左右无人,道:“原先府里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还以为朝碧是个祸患,可这些日子下来,我瞧殿下对她并无旧情, 也已悄悄打发走了。王妃为何还与殿下生分起来。”
肖稚鱼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景春知道她自有主意,却忍不住还是再劝, “天下间的夫妻,没有不磕磕绊绊的,可千万不能拖得太长, 那就真伤情分了。”说着她留下一盏灯,自去休息。
肖稚鱼靠坐在床前发了一会儿呆。景春说的话全是一心为她打算,可李承秉与她哪有什么情分,只有前世一堆不能说的烂账。那日她忍不住说了几句真话, 一时畅快,可等冷静下来,便发觉自身处境并未改变。倒是李承秉安排的刺杀, 差点要了康福海的性命, 也不知几年后是否还有那场大乱。
若朝廷大局已逐渐改变, 她这个豫王妃,以后的日子会变得怎么样?
她沉思片刻,长吁一口气,躺下睡觉。
过了不知多久,烛火就将燃尽之时,李承秉推门进来,自去一侧脱了外衣,掀开帐子睡到床上。
肖稚鱼刚才想了许多,睡得很浅,身边有点动静就半梦半醒了,她肩膀朝里侧了一侧,这个动作并不明显,李承秉双目始终盯着身边,便立刻察觉到,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搭在她的肩上。
肖稚鱼眉头一蹙,就要往里挪。
床头的烛光跳动两下,忽然就熄了,帐内陷入黑暗,李承秉道:“朝碧家中曾与我有旧,我便多照看她些,没别的意思,是她自己生了邪念。”
肖稚鱼不予理会,身子一侧,却被他拉住。
周围漆黑一片,近在咫尺也看不清脸上神情。李承秉方才开口之前还有些别扭,两世加起来,也没说这些话,像是跟人服软似的。等张嘴说了第一句,后面解释就顺畅起来。
“那日惠安来的时候又说了些撺掇的话,朝碧心志不坚,贪念富贵,今日有这遭是自己选择,怪不得旁人。”他语气平淡,声音却压地很低,稍稍一顿,又道,“你是府里的主子,要处置哪个婢女只需叫人去办,不必这样兜着圈子,还把她绣的香囊给我戴着,叫外人知晓成什么样子。”
肖稚鱼心下冷笑一声,现在话说的倒是好听。
李承秉见她没反应,盯着她的后脑勺看,又凑近些,闻到她头发上散发的一阵阵幽香,声音又不自觉又软了几分,“小小年纪怎么气性那么大,这几天没瞧见你身边那些婢女都不敢进来。”
肖稚鱼感觉到他靠近,将被子拉起来,把脸埋了进去。李承秉摸着软乎乎一团,索性伸臂连人带被揽住,道:“以后你有什么疑问直接来问我,有什么事也别憋着,我竟不知你还是个炮仗脾气,炸起来的还挺吓人。”
肖稚鱼推开他的手臂,不耐烦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开堂审案还讲个前因后果主次分明呢,殿下倒是未审先判。”
李承秉听她开口,也不管话里的挖苦,心里竟还丝隐隐的欣喜,道:“朝碧她家中,曾对我有极大恩情,我原以为她端庄知礼,没想到……算了,不说她,我不过问你两句,哪里称得上开堂审案,值得你这样和我置气?”
肖稚鱼懒得分辩,背对着他不吱声。
李承秉却还没睡意,又道:“我与太子见了一面,你从府里藏库选几样好些的东西出来,过几日或许用得着。”
肖稚鱼本来不想说话,听到这句脑子却转起来,非年非节为太子备重礼——她睁开眼,猛地一下翻过身。
李承秉道:“太子一向稳重,没事也喜欢藏三分,这几年还没见他脸上有这样明显的喜色,能不备份重礼么?”
肖稚鱼脱口道:“沈霓有孕了?”
李承秉眉梢微挑,看了她一眼,刚才说那么多她都懒洋洋不搭理,听太子府上消息倒有了反应,便多说几句,“八九不离十,太子眼下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前太子妃韦氏所出,小的那个才六岁,还有一个女儿,都是潘良娣生的。”
肖稚鱼心想沈霓这胎倒是重要,前太子妃韦氏所生的孩子地位尴尬,就算太子日后登基,恐怕也难立韦氏的孩子。倘若沈霓能生个儿子,日后便有登上大宝的希望。她一向视沈家为仇,听到沈霓的好消息,心里顿时有些发闷。
李承秉见她转过来后又突然没了动作,像在发呆,伸手摸摸她的脸,“发什么呆?”
肖稚鱼稍侧过脸去,让开他的手,“没什么,睡吧。”
李承秉听出她声音沉闷,有些闹不懂她怎么又突然不高兴,他扳着她的肩,“到底怎么了,说清楚。”
肖稚鱼心里一阵烦,不知他到底哪来的说话兴致,正想给他一句冷言冷语。却忽然听见敲门声响起。侍卫在门外道:“殿下,有宫里的消息。”
李承秉还想好好同肖稚鱼说几句,暗恼外头不识眼色,“有什么明天再说。”
侍卫沉默一下,又道:“殿下吩咐过的,事关康大都督。”
李承秉闻言立即掀被而起,只穿着一身单衣走过去,把门打开少许,侍卫将封蜡的纸笺递进来。李承秉没叫人,自己点了灯,解开封蜡,一目十行飞快扫过纸上内容,他脸色陡然一沉,冷哼:“好个没脸没皮的东西。”
肖稚鱼被吵得睡意全无,干脆坐起来,朝帐外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