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稚鱼站在帘子旁,脸上带着一丝笑,好整以暇地看过来,不等沈霓问,她先开口道:“这么伶俐又有胆气的婢女倒是少见。”
沈霓听见这话只觉别扭,皱眉不语。
肖稚鱼道:“寻常女子当着太子妃与良娣的审问,便真是清白,也不免要露怯,她还能这样辩驳分明,这份胆魄着实了不得。”
岁红听着这份夸奖,瞪大了眼,心下发慌,不知该作何反应。
肖稚鱼话锋一转,又道:“刚才听你说做的针线别人也可以拿,我问你,缝边是不是你绣的?若有人将符纸塞进去,你会发觉不了,莫非绣花用针的时候没睁眼?这一桩想赖别人可说不过去。再说第二桩,你口口声声说忠心,一张口就说符咒是从潘良娣屋里搜出来,又提从前救过良娣,话里话外暗示潘良娣恩将仇报,拿你出来顶罪。这便是你的忠心耿耿?”
她说着还轻拍两下胸口,语气戏谑,“嘴里说的好听,背地里却要害死你家主子,满长安恐怕都找不出几个这样忠心的婢女。”
岁红猛地抬头,和肖稚鱼视线撞上,只觉得她一双眼明如秋水,湛湛含辉,目光似乎刺穿人心。岁红心虚地避开,口中仍讷讷喊冤。
潘良娣扶着婢女的手挺直背脊,厉声道:“我待你向来不薄,银钱绸缎都未少着你,还问过你家中情况,想要照顾一二,你倒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搬弄是非。依你的意思,符纸是我找的,从我屋里翻找出来,又是我主动来找太子妃,这一番行事,全是为了坑害我自己不成?”
岁红越发慌乱,面色发青,眼睛一扫四周,众人的脸上都是冷漠不耐,仿佛在瞧一个死人,她忽然一个激灵,声音尖利,“我知道了,是云歧郎君用符咒让人知道了,良娣这才急着要给我定罪。”
沈霓神色大变,青亭忍不住暗骂一声蠢货。
潘良娣先是一怔,随即面上全是不敢置信,身子险些都站不住,幸好有婢女扶着才没摔倒,她眼圈一下就红了,看向岁红,“这是何意?与我儿有什么关系?”
岁红脑中嗡的一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潘良娣今日找符纸的行为全无征兆,让她根本不及反应,原先定下的计策已用不上,她情急之下以为李云歧木剑上有符咒的事已经传开了,潘良娣这才急匆匆要找出罪魁祸首。可这话一出口,见周围人吃惊的表情还有潘良娣的反应,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弄糟了。
木剑上有符咒的事还没人知晓,她却脱口说了出来,等于不打自招。
潘良娣几步冲到岁红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去,“好个贱婢,不止是暗算我,竟还要害我儿。我儿不过六岁童子,你也下得去手……”
一旁婢女与宦官忙过来阻拦,就怕潘良娣伤着自己。潘良娣嚎啕大哭,一会儿喊着“快去找云歧”,一会儿又喊“满口谎话,还说不知符咒之事,到底谁指使的你,要害我们母子两个,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沈霓太阳穴直跳,听她叫嚷的那几句,只差要指到脸上了,被气得脸色发白。
花厅里众人已是坐不住,赶紧出来,有的去劝潘良娣,有的则劝沈霓赶紧决断。
沈霓命左右宦官将岁红拖下去看管起来。婢女将潘良娣拉住,宦官去提地上绑着的人,这一拉扯,岁红呜咽哀叫。官宦低头看去,顿时一惊,原来刚才潘良娣上去劈头盖脸地打,两个婢女明着是拉潘良娣,实则手掐脚踢,全是对着岁红头上脸上去,此刻岁红两颊红肿,额头青了一块,一只眼角不知被什么划伤,睁不开眼皮。宦官倒抽一口气,也不啰嗦,抓着绑绳就要把人带走。
潘良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在宦官面前一拦,道:“急什么,让她先说清楚,为何将我儿与符咒牵扯到一起,又是哪个在背后使坏。”
岁红身子蜷缩,瑟瑟发抖,瞧着好不可怜。
肖稚鱼与宋常瑜站在花厅门外,并没有像其他妇人那样去劝潘良娣或是沈霓,看见岁红凄惨模样,肖稚鱼心下一阵畅快。宋常瑜蹙了下眉心,道:“这婢子好歹毒的心思,幸而潘良娣先将她捉住,若等着云岐郎君的那柄木剑被人发现,这事可就难说清了。”
潘良娣也是后怕不已,有心要闹大动静,这时小腹却是抽痛了一下,身上使不上力,她赶紧抓住身旁婢女。
沈霓神情委屈,道:“我知道潘良娣心里委屈,可身子为重,怎能自己动手,这婢子胆大包天,让人带下去好好审一审,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潘良娣紧抿着唇没说话。
院外忽然有人道:“什么公道?说给本王听听。”
众人一惊,扭头看去。披着大氅,腰配玉带銙的太子走进院子,身后还跟着吴、豫、齐三王和几名宗室子弟。
第135章
◎太子府(六)◎
院子里静了一静, 众人纷纷行礼。
太子来到近前,语气平淡道:“天寒地冻的,怎么就在这儿说话, 也不怕伤着身子。”
沈霓心里打了个突,知道事态已不受控制,余光扫了眼岁红, 这步棋藏的这么深, 怎么就突然暴露?
她视线四下一转, 看见与宗室子弟站在一处的兄长沈玄,这才定了定神,心道:闹到这地步,潘良娣这儿已是算计不成,该尽快了断, 不然真要引火烧身了。
她抬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是我管束不力,府里竟出现害人的东西,叫潘良娣吃了亏受了苦, 不怪她要发这一通火,说到底,都是我持家不严之过。”
太子一向沉静内敛,过去十年来受宰相欺压, 也没几人见他气急失态。此刻他神情温和,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却让人不由屏气凝神, 不敢吵闹。
“害人的东西, 是不是这个?”太子摆手。
静忠几步上前, 将一柄木剑放到台阶上,此物长约一寸,看着就是孩童的玩物,朝上那面画着诡异符咒。
众人瞧了都不敢做声。
沈霓轻轻点头。
太子道:“宫中早就严令禁止符咒厌胜,没想到今天在我府上又出现了,还用在童子身上,谁做的?”
众人都看向被捆在地上的岁红。
扶着潘良娣的婢女赶紧道:“殿下,良娣屋中被这贱婢藏了符咒,方才又将云岐郎君牵扯进来,不知是受了谁的唆使,还请殿下为良娣做主。”
太子看过去,见潘良娣面有病气,皱了皱眉,责怪左右服侍不周,静忠忙叫人去取手炉,忙活片刻才又停下来。沈霓见太子来了之后对潘良娣多有注意,心头微微泛酸,可更多是心虚不安,她不由向沈玄看去,见他气定神闲,并无半点异常,她最是了解这位兄长,向来行事周密,有他在这儿,她胆气也足点。
潘良娣刚才哭闹半晌,此时握着手炉身子稍暖了些,便低头垂着泪。
沈霓暗恨,潘良娣刚才又是叫嚷又是打人,当着太子却扮起可怜来。她悄悄使了个眼色,青亭张口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显怀的利害,吃不下睡不好,这些日子府里的事少管了些,潘良娣身旁服侍的人换了好几个,如今又闹出背主之事,太子妃方才被符咒吓着,还没问出根由来。”
太子不置可否,指着地上的岁红,“就是她弄的符咒?”
沈霓点头,手摸着腹部,眼泪忽而扑簌簌落下,“符上写的字,咒杀府里未出世的孩子,若非发现及时,潘良娣与我只怕都要被害了……”
太子看看她,又看看潘良娣,对静忠道:“让她开口说话。”
静忠应了一声,很快叫人端了盆冷水来,泼在岁红身上。
正月里天气正寒,岁红被捆着本就快被冻僵了,冷水上身,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抬头看见太子沈霓,还有诸王宗室与女眷,她牙齿格格作响,嘴唇上下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沈玄冷眼看着,趁着众人并未注意,对着一个青倭锻衣的宦官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几不可见。
静忠正要呵斥岁红,青倭锻衣的宦官却先一步走出,抬手一巴掌打在岁红脸上,“当着殿下的面,还不如实招来,符咒从何而来,又受何人指使,你如今犯了十恶重罪,罪及三族,死咬着不松口,是等着家人一同遭殃不成?”
岁红脑子嗡嗡作响,听见宦官这几句话,猛地瞪直眼,朝宦官站立的方向看去,可视线落到更远处,她看见了风度翩翩的沈玄,面色霎时灰败。
官宦将她又从地上提起,声音轻若蚊吟,“你死罪难逃,想想你兄长家人……”
岁红心中一片死寂,再听不见其他,她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此时岁红披头散发,面上红肿紫胀,恍若厉鬼一般,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声音嘶哑,凄厉喊道:“符咒就是我下的……我救了潘良娣,脸上落了疤,容貌于女子如性命一般,我早就悔了,偏她安然无事,享着荣华富贵,我拼却性命,也只换得些银钱打赏,我早就恨透了……”
她放声大笑,不等宦官围上来,不知那里生出的力气,她猛地冲向一侧,在众人尖叫惊呼声中,一头撞向院中山石,顿时头破血流,人也委顿倒地。
潘良娣又气又恼,岁红自己担下罪责,临死还不忘抹黑她,再见山石与地上溅得都是血,潘良娣头目胀然,眼前一黑。婢女扶着她,尖声叫人。院子里忙作一团,一面有人去搀扶潘良娣,一面宦官去探岁红的气息,出气多入气少,拨开眼皮一瞧瞳孔已涣散。
静忠向太子禀报,太子厌恶地看了一眼,并未让人施救,只叫人拖下去了事。
沈霓掩面擦泪,似不忍再看,实则是悄悄松了口气。
众多女眷被这般场景惊着,各有想法。肖稚鱼站地稍远,此时也是脸色苍白,没半点血色。旁人都当她是被岁红撞石而死的惨状吓着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刚才李承秉与太子一起过来,地上还有捆着的岁红,她大吃一惊,险些三魂没了两魄。李承秉好不容易打消疑心,若是认出岁红来,前仇旧恨立刻便要翻出来。她提心吊胆,万幸岁红面目全非,几乎瞧不出相貌,后来太子命人盘问,也没唤过名字,直到岁红撞石断气,都没让李承秉认出来。
她还惴惴不安,这时看见李承秉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口气又立刻提起。
李承秉进院的时候就看见她落在女眷最后,满脸惊怯却又强自镇定,小脸儿白的跟雪一样。他只当她是被符咒和血吓着了,往她面前一站,遮挡住视线,道:“渴了,进去倒杯热茶喝。”见肖稚鱼不动,他拉着她往花厅里去,摸着她的手皮肤冰凉,他皱着眉道:“与你也不相干,傻不傻,挨冻站在外头看。”
肖稚鱼听他口气并未认出岁红,放下心来,等坐下后,李承秉正要松手,她又轻轻抓住他的手掌,不想让他出去,万一再听见岁红的名字呢。她软声道:“殿下再陪我坐会儿。”
李承秉抬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半晌才“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我已经出院好几天了,精神和力气都在慢慢恢复,谢谢大家的留言,看得我超暖,不过我手还肿,跟不上我的心,嘿嘿
第136章
◎心思(一)◎
外面嘈杂之声不断传来, 婢女奉上茶水便退下,肖稚鱼将手松开,拿起热茶喝了一口, 干坐无趣,她向李承秉问起木剑怎会到了太子手里。
李承秉嘴角挑起,讥诮笑道:“还能是为何, 自然是一些人有意让太子看到。”
他将刚才太子那边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仆从发现木剑, 被小郎遣去交给内侍静忠, 仆从到了书房门前,太子与诸王宗亲在里面说话,外头有侍卫守着。仆从抬出小郎的名头,等了小半会,静忠便走出来。仆从将木剑递过去, 道:“公公来看,府中出现这等邪秽之物, 险些吓着小郎。”
静忠看清木剑,脸色剧变,飞快望向左右, 见侍卫没听见两人说话,板着脸让仆从等着,他赶紧进去向太子禀报。
太子听静忠俯首帖耳说了两句,眼中怒气翻滚, 面上仍装作无事,起身就要出去看个究竟。那仆从也不知是慌张还是怎么的,从外面进来时木剑从袖子里摔落出来, 让两个宗室子弟和侍卫看见。
符上写着兄弟男丁, 被李云歧拿在手里玩耍, 咒杀的自然是太子其他子嗣。
太子见了符咒大为震怒,当即命人要查清楚,李云歧不过是个六岁顽童,自然问不出什么,他身边服侍的宦官仆从全被绑了来,静忠与几个宦官分头审问,却没能问出什么。
小郎也被请了过来,太子问他符咒之事。小郎诚惶诚恐,道:“云岐年幼不知事,我怕他被人算计,这才叫人将木剑偷偷拿给静忠公公看,不想却闹出这样大动静,在宗亲面前失了脸面,都是我的过错。”
太子听着心里一动,对这个沉稳识大体的孩子大为怜惜,宽慰几句让小郎回去。年岁更小的李云歧却没那么懂事,哭闹一场,也说不清这柄符咒木剑是不是他的。
这时诸王与宗亲都已知道符咒之事,太子妃与良娣都有身孕,太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此事,派人去潘良娣院子问话,仆从去了才知道潘良娣去花厅赴宴,太子便干脆带着人过来。
肖稚鱼听完,暗道一声侥幸。事有先后,差别甚大。若非先将岁红抓出来,等符咒木剑的事发,再从潘良娣屋子里搜出东西,想要证明清白就要百倍艰难于今日的局面。
李承秉见她细密长睫微垂,出神想着事的模样格外乖巧,拉住她的手,圈在掌心里,道:“说这些事给你听,是让你知道里头的凶险,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天露出符咒的事……”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想着到底不好过多议论太子府内院,便又岔开话题,问她刚才宴上做些什么。
肖稚鱼心想做的事可真不少,提醒了潘良娣两句话,又看了一出大戏,她前世倚重的贴身婢女触石而亡。肖稚鱼微微笑了下道:“和齐王妃说了一会儿话,后来就闹起来了。”
李承秉颔首道:“也好,齐王妃性子好身边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正说着话,花厅帘子掀起,太子进来。他脸色平静,已瞧不出刚才冷厉肃然的样子,见李承秉与肖稚鱼坐着说话,他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说你去了哪里,原来在里面陪着王妃说话。”
李承秉懒洋洋站起身,朝外瞥了一眼,道:“都收拾好了?”
太子道:“一个包藏祸心的婢子,惹出这么大麻烦,就算了结了,元月里见血不吉利,走,换个地方用饭。”
兄弟两说着话往外走,肖稚鱼跟在后面。
院子里染血的那块大石已盖上厚厚一层布,几个宦官冲扫着地上,淡红色的血水顺着砖缝罅隙渗入花园,慢慢恢复干净。
仆从很快将朝西的堂屋收拾出来,设宴摆席。
太子入席,神色如常,与吴王几个说话,谈及少年趣事,惹得宗室子弟频频发笑,热酒菜肴端上来之后,气氛逐渐和乐融洽,众人很快将刚才符咒之事抛之脑后。
等用过饭,花园中又另置茶水糕点,女眷们便去园中赏梅。肖稚鱼才坐下没片刻,有婢女过来行礼道:“豫王妃,我家良娣想请你过去说话。”
肖稚鱼想着刚才潘良娣刚才受惊昏厥,被官宦抬回去,也不知身体如何,她答应着起身,环顾四周,沈霓怀着身孕没有出来赏花,此时吴王妃和几个宗室妇人说说说笑,并未注意这里。肖稚鱼和宋常瑜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婢女往潘良娣所住的院子去了。
与此同时,沈霓借故身子不适,在一侧厢房休息,遣婢女将沈玄请来,兄妹见了一面。
“兄长,”沈霓见着沈玄走进来,眼眶霎时就红了,“今天幸好有你在,险些叫我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