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见她眉眼弯弯, 眼眸里藏着一抹狡黠,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可余光注意到景春脸上的惊讶,他神色一敛,立刻扭头, 只见李承秉从园中几株松树后走出, 径直往这儿走来。
肖稚鱼脸上喜色并不是作伪, 与沈玄周旋,她浑身绷紧了,看见李承秉还偷偷松了口气。
李承秉目光一遛,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嘴角噙着笑问:“外头宴席还在, 怎么在这儿说话呢?”
肖稚鱼挪步走到他身旁,道:“宴席有些吵, 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偶遇沈舍人。”
沈玄神情自若,道:“是我唐突, 搅了王妃赏花的雅兴。”
李承秉“哦”的一声,扫了眼黄梅,对着肖稚鱼戏谑道:“就这么一株梅,也值得你跑来赏玩。”说着他伸手将枝头梅花折下, 闻了一下,“倒是有些香气。”说着随手扔给肖稚鱼,让她把玩。
沈玄看着两人举动, 面上波澜不兴。
李承秉侧过脸来, 看了沈玄一眼, 道:“这些日子,长安就以你最为威风,如此年纪便能着红袍,五花判事,日后为相指日可待。”
五花判事便是阅览各地奏章,交呈中书侍郎,是官场中初掌实权的象征。
沈玄道:“都是平日几个酒肉朋友的闲聊吹捧,怎么还吹进殿下的耳朵里了,长安能人无数,真要传扬出去徒惹人笑。”
李承秉拍了拍他的肩,“别人有七分喜欢夸成十分,你到好,明明有十分,遮遮掩掩只露三分,与你那祖父性情真是一样。”
沈玄面不改色,笑道:“若祖父知晓殿下如此作评,定会高兴。”说着便推说出来的时间久了,转身离开。
李承秉眯眼看着他背影,轻哼一声,拉住肖稚鱼的手,道:“今日太子府事多,走了。”
肖稚鱼答应一声,回头望了一眼,手忽然被捏紧,她讶然抬头,只见李承秉一双眼正盯着她瞧,“看什么,早就走远了。”
肖稚鱼摇了摇头,并没说什么。
等和太子告辞,肖稚鱼出门上了马车,却见帘子一掀,李承秉也坐了进来,他长腿一架,看着她道:“刚才你和沈玄在那说什么呢?”
肖稚鱼没想到他还是要问这个,怔了一下。
李承秉嘴角微挑,“怎么?还说了什么不能让人听的。”
肖稚鱼听他口气不对,道:“是有些不能让外人听到。”话音未落已看见李承秉脸色已微微变了,她话锋立刻一转,赶紧道,“沈舍人心疼太子妃,刚才话里话外都是提点我,让我别多事呢。”
李承秉有些意外,挑起眉头,“你做了什么惹他们兄妹?”
肖稚鱼道:“就是刚才潘良娣差点被冤枉的时候,我看不过眼,仗义执言了几句。沈家人心胸着实狭隘。”
李承秉瞪她一眼,“叫你别去掺和太子府的事,全当耳旁风?今天符咒之事闹的那么大,你替潘良娣说话,怎么不叫沈家记恨。”他见肖稚鱼偷偷撇了下嘴角,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你可别不当回事,沈家要真和你计较,手段可多着。”
肖稚鱼腹诽,这点她可比谁都清楚,这时又不免想到五绝子,心跟塞着什么似的,心慌气闷。她揉了下额角,歪头靠在李承秉肩上,嘟囔道:“今天闹得太利害,我累了。”
李承秉还想问什么,被她这句累了全堵了回来,他侧过脸,见她已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蝶翼似的,轻轻一颤便叫人心怜,他心里也有些软,伸手将她揽住。到了王府,不等肖稚鱼坐直,他两手一捞,就把她抱进屋子。
婢女过来为肖稚鱼解开披风,拿热帕子擦手擦脸,简单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
肖稚鱼刚才说累还是借口,这时缓过来,却觉得周身虚软,吃了两口热汤,早早就躺在床上休息。李承秉去书房回来,就见她已睡下,他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她,乌云叠鬓,面似白玉,嘴微微张着,红菱菱的唇有股引人的味道。他不由看得有些出神。今天在太子府后院看见她与沈玄站在一处时,心中一股勃然怒意,几乎就要显露出来。
他知道肖稚鱼对沈玄兄妹并无好感,若非如此,以她这样狡猾的性子,怎会为了潘良娣说话,说什么仗义执言,不过是托词而已。李承秉摸了摸下巴,心想肖稚鱼固然没那些念头,可沈玄未必就是无辜。刚才两人站着不过两三步距离,沈玄说话的姿势,却像是要为她摘梅花似的。
李承秉拉着脸冷笑一声,突然伸手在肖稚鱼脸上一捏,“尽会惹事生非。”
他掀开被子上床,将肖稚鱼搂在怀里。
肖稚鱼秀长的眉皱了一下,沉沉睡梦中仿佛被困住,模模糊糊见着的全是前世场景,她身边跟着个忠诚老实的婢女,曾为她打探宫中消息,沈霓将要入宫之时,婢女偷偷告诉她,“陛下与沈氏青梅竹马,从前就有一份旧情在,听说沈氏未婚夫堕马,便是陛下动的手脚,费尽千辛万苦,这才把沈霓纳入宫中,后宫之中,奴婢瞧着,皇后最该提防的就是沈氏。”
肖稚鱼暗骂一声,转身要走,却始终困在原处。
婢女又将热茶端到她面前,温柔劝道:“这是娘娘最喜欢的茶。”
肖稚鱼心口一阵阵泛恶心,张了张嘴巴,呜咽一声睁开眼。李承秉立刻跟着醒了,就见她突然坐起,脸色发白,身子一弯,还来不及下床,弯腰就“哇”地呕吐。顿时一股酸臭味就弥漫开来。李承秉将杯子掀在地上,跟着坐起,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朝外喊着人。
值夜婢女进屋来,打水的打水,拿帕子的拿帕子。
肖稚鱼一口气吐空了胃,这才觉得身上舒服些。漱了漱口,她转过身,见李承秉换上一身干净单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忽然高声对着外面喊,“王应青呢,死哪儿去了,赶紧去请太医。”
第140章
◎离京◎
王应青呼哧带喘地跑到寝殿, 婢女宦官进进出出,或拿着盆,或抱着被褥。他朝里头飞快望了一眼, 隐约看见王妃被婢女围着漱口洗脸,豫王身着单衣在床边站着,眼睛却一直落在王妃身上。
王应青不敢多看, 忙低下头。
李承秉大步走过来, 叫他马上去太子府把白太医请来。原来太子妃和良娣同时有孕, 皇帝便派了擅女科的太医白渠来太子府照料。
王应青领命去了,一刻钟的功夫,他便领着一位老者回来,来人两鬓斑白,气喘吁吁, 正是太医白渠。他一面跑一面心中暗暗纳罕,刚才王应青到太子府来请人, 太子二话不说就让他过来。白渠在宫中多年,知道豫王行事比太子更雷厉风行,也不敢怠慢, 连忙跟了来。
一进门,白渠看见豫王妃抱被坐在床上,豫王在一旁低声说着话,神色温和, 倒是少见的模样。
李承秉披了件外衣,起身亲自请太医入内:“劳烦白太医来一趟,王妃刚才吐的厉害, 你快去看看吧。”
白渠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忙几步上前到床边要为肖稚鱼诊脉。
肖稚鱼脸色恹恹的,刚才听李承秉叫着喊太医,心下还觉得小题大做,只是等她换了身衣裳,头还有些昏沉,抬眼却见李承秉在她身上打转,眼里若有所思。
听说是太子府来的太医,她一怔之下顿时明白过来,脸色却更不好看了。
前世她陪着李承秉从豫王到登基,六年里都不曾有过身孕,她只当是身体不易受孕,或是命该如此。这辈子成亲后也不曾担心过会怀孕,直到今日听了潘良娣的话,她才知道从前想错了。
听白太医说伸手,肖稚磨磨蹭蹭的,心里颇为忐忑,虽说现在的情况是比前世好了许多,可真要突然有孩子,依然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李承秉在一旁瞧着不耐,过来将肖稚鱼的手拉住,望前一递,让白太医诊脉。
肖稚鱼斜眼扫了他一下,如今李承秉待她是不错,可这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只不过是他未曾发觉真相。况且前世他也曾待她好过,那又如何……
肖稚鱼暗自咬了咬牙,即便现在身边没有如岁红那样的阴毒手段,她也不想要孩子,现在绝非是好时机,将来形势不明,多个孩子不过是个累赘。
李承秉看她神情怔忡,只当她是方才吐的难受,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又去看白太医,“如何?”
白太医双眉紧皱,看了看李承秉的脸色,放开手道:“脉象细沉,急促如雷,王妃可是受了惊吓?”
一听这话,肖稚鱼方才悬起的心已是定了下来。
李承秉道:“你再仔细看看。”
白太医早就看出他心思,苦着脸道:“老夫看诊多年,这个脉象不会看错的。王妃是刚才在梦中魇着,惊悸呕吐。”等宦官递上笔墨,他提笔写了张静心养神的方子。
李承秉拿方子看过之后,想到前世两人多年没有孩子,心底不由烦躁起来,命人去熬药,他提脚追着白太医出去。
白太医被叫住,转过身。李承秉问道:“白太医,刚才你看过,本王王妃身子如何?”
“王妃青春年少,身子康健,”白太医顿了顿,心道豫王这年纪,除了齐王,其他皇子哪个膝下无子?他抚须笑道,“殿下不必心急,其实女子生产二十岁上最好,王妃如今还太年轻了些,过早怀孕生产对身子也有损害。”
他能说这番话,也全是因为刚才在寝殿内看见豫王对王妃态度着实不一般,这才忍不住多嘴说上几句。
李承秉闻言一怔,倒是没想过还有这个说法,他拱了拱手,道:“多谢白太医指点。”
白太医从前听过豫王桀骜名声,曾在宫门前将官员打了,不想他今日给足礼数,一时也有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殿下客气,对了,长安城里有位女科圣手,这些日子声名鹊起,殿下若是想为王妃调理身子,也可派人去请他来。”
白太医毕竟是奉旨到太子府照料两位内眷,这才提醒一句。
李承秉记下两位郎中名字,命王应青送上一份礼,将白太医送了回去。
他转身回到屋中。肖稚鱼手里捧着杯茶慢慢喝着,脸色比刚才好了不少。李承秉摆手让婢女退下,然后坐到她的身侧,“被太子府上白天闹的那一出吓着了?”
肖稚鱼轻轻点头,实则心中却是比刚才放松许多。
李承秉心下怜惜,将她搂到怀里,“与你也不相干,何必放在心上。”
肖稚鱼不吭声。
李承秉轻拍她的背脊,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肖稚鱼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等外面婢女提醒药煎好了,李承秉叫人把药端进来,看着肖稚鱼把药喝了,这才重又收拾上床睡觉。
元月太子府的事很快便传了开来,说什么的都有,皇帝将太子叫到宫中询问,听到符咒之术脸色大变,当场训斥太子后院不平,念在太子妃潘良娣都有身孕,此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出了元月,朝中恢复如常。河东传来藩族异动的消息,皇帝大怒,这时伤养得半好的范阳大都督康福海主动请缨回去领兵。
皇帝龙颜大悦,当朝夸他忠心无二。
李承秉知晓此事,气得脸色铁青。可如今朝中,裴相的威势远不如从前李相,杨忠倒是一直与康福海作对,对圣上进言此人有反相,可惜他钻营有道却不擅兵事,皇帝没放心上,只当他是争宠之言。
朝中也有担心康福海兵权过重的远识之士,可惜人微言轻,并未受到重视。
二月十六,天浩真骑马在前,领着一队亲兵,护送康福海离开长安,这群人骑着高头大马,体格彪壮,十分引人注目,偏偏他们行事低调,路上并无耽搁,一路东行离开城门。到了城外,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在一排新绿的柳树旁停下。
车帘掀开,露出康福海的脸,经过一场大伤,他的脸瘦了一圈,减少了憨厚敦实之感,露出几分精明来。他朝车队后方望了一眼,招了下手,这时便有个侍卫排众而出,他生得浓眉凤目,宽肩厚背,一副俊朗好样貌,正是杨杲。
康福海上下看了他一圈,道:“男子汉大丈夫,该是如此,到了范阳有你出头的日子,何必给人当个跑腿的奴才。”
杨杲抱拳行礼道:“多谢大都督赏识。”
康福海摆手道:“我这人最擅识人,况且你先前与我有恩,知恩又岂能不报,对了,请说你郡望弘农,是杨氏之后?”
杨杲道:“正是。”
“名门之后,”康福摸了摸有些卷曲的胡须,别有深意看他一眼,道,“我与那些大家族的人可不同,把出身当做才干,日后前程还需要你自己去拼杀出来。”
杨杲道:“大都督能给我机会已是足够,小将定竭尽所能相报。”
听他已改口自称“小将”,这便是投靠认主的意思,康福海朗声大笑,叫他走近马车,低声问:“先前吩咐你做的事如何了?”
杨杲眉心紧了紧,道:“有负将军所托,我只旁敲侧击了两句,齐王就有所察觉,将我训斥一顿,险些命人将我拿下治罪。”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愤。
原来先前杨杲在秋狝误打误撞救了康福海,此后田浩真几次找他喝酒,赠金银,赏前程,让杨杲大为心动。在齐王府中他也算受重用的,可惜眼下这形势,就是太子都必须低调行事,诸王更不用说。他就是做了齐王的侍卫统领,在长安依旧算不上什么人物。
杨杲近两年来在王府出入,眼界早非从前可比,那么多才智普通的庸才因为家世天生便要高人一等,而像他这样,拼尽全力,也难以出头。
杨杲早就觉得厌烦,康福海有意招揽他,他压抑着的野心早就蠢蠢欲动。康福海让他试探齐王是否有争储之心。杨杲是极顶聪明机变之人,稍稍一想就察觉到其中的玄机,可他装作不知,回去之后找了个机会开口试探。他早就打听到,齐王有孝心,多年来去寺中祭拜他亡母淑妃的排位。
其实长安流传不少宫中秘闻,淑妃当年的死也是其中之一,杨杲费了番力打听到淑妃死在吴王母妃陷害和皇帝轻忽之下。杨杲故意在齐王面前提起淑妃,有意挑起他心底的仇恨。
齐王当即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将责打他一顿,逐出王府,后来念在他过去行事妥当,也曾有功的份上没有论罪,可杨杲从此在王府就被冷落起来,倒是坚定了他投奔康福海的想法。
杨杲看出齐王与王妃感情甚笃,对过去之事也渐渐放下,没有争储之心,便将试探结果告诉康福海。
“辛苦你了,”康福海目露沉思之色,忽然笑了一声道,“依你这么说,若是齐王妃有什么意外,齐王只怕也会改心思。”
第141章
◎无题◎
杨杲自认也算手段狠辣之辈, 可听康福海这一句,登时背脊一凉,可他也善于掩饰, 恭敬道:“大都督虽然与齐王并无深交,对他却知之甚深。”
康福海笑道:“长安城王室亲贵太多了,我也怕得罪人, 总得了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