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这句话后,她便径直往灶房里去了。
刚踏进门槛,一头撞见宋青茹手里端了一个斗碗,碗里的饭菜盛得都冒尖尖了。
“我给妈端过去。”宋青茹说。
“妈不吃。”张云英伸手就从宋青茹手里端了过来。
说是“端”,实则是“抢”。
宋青茹长得纤细,力气不敌她的十分之一。
嗯,她张云英这辈子相貌比不上,文化比不上,但劳动人民的力量你比得上吗?
“她没胃口,吃不下。”张云英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往自己嘴里扒拉了一大口,“我正好饿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片闪着晶亮诱人油光的肥肉进了张云英的嘴,宋青茹眼里闪出掩饰不在的愤怒和诧异。
她实在没搞懂,一向贤惠友爱的嫂子,怎么突然就变了个样了。
一直以来,眼前这位他们母子仨打心底看不起的农村人嫂子都是纯良贤惠的代名词,特别是对他们宋家母子仨更是温柔、和顺、体贴。
不,说“无私奉献”更贴切。
可,为什么这个无私奉献的农村人嫂子此时却彻底变了性子呢?
难道她知道咱哥是诈死?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个乡下女人而已,哪有这么高的智慧!
“张云英,你咋可以抢我妈的饭…”宋青茹怒目道,“你没看到我妈还饿着肚子呢!”
平日里她都不屑叫她嫂子的,只直呼其名,因为在她心里这个农村女子根本不配做她嫂子,所以无需对她尊重。
只是上一世的张云英太过善良,从来不计较这个妹子对自己的轻视。而且有好吃的她都先让宋家母子仨吃,自己吃点残羹剩饭也乐呵呵的。
这一世的张云英可不惯着他们了——你妈饿着肚子管我啥事?我是你妈生的吗?
况且,这年月物质生活匮乏,能吃上一顿好饭都只有等哪一家子办红白喜事的时候,就算生为大队支部书记一家也不会比旁人好多少,只能说平时不愁吃。
咣咣咣!
一口气,她将饭碗上的那个垒的尖吃进了肚里。
“英子,我叫你给你婆妈端饭去呢,你倒是先吃上了!”张母从灵堂一侧闪身出来,对着她瞪眼睛说。
宋青茹当即气呼呼地大声告状:“亲母你快看,这是我跟我妈盛的饭,她一把就抢过去吃上了!”
“没规没矩的死妮子,看我不给你搁在身上!”张母扬起巴掌,咬牙切齿地过来了。
张云英才懒得理睬呢,索性端着碗往门槛旁边的一张板凳上一坐,大模大样地吃了起来。
张母三步并着两步走到她跟前,扬起的手掌只是扬着,并没有如口头上骂的“搁在身上”。
毕竟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才结婚一年就把丈夫死了,她心疼着呢,只以为女儿是因为丧夫才犯了迷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道师的声音:“灵前的钱纸要烧起来哟!”
“你去!”张云英头也不抬地朝着宋青茹一努嘴说。
宋青茹一怔:“…”
“我去。”张母忙说。
张云英一把扯住了母亲的胳膊:“让她去。”
宋青茹气道:“你凭啥叫我去?”
张云英:“凭那是你哥,不是我哥。”
宋青茹:“那也是你丈夫。”
第4章 拿去喂狗都不给你们吃
“好。”张云英想了一下,站起身来,端着碗就往外走。
来到了灵堂前,她目光漫不经心地往棺材上一扫,突然说到:“咋棺材上有个小孔呢,是漏漆了吗?”
“不会吧,怎么会漏漆呢…”张母忙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瞅见离自己身子一尺开外又出现了一个小孔。
那是棺材里的男人拿小刀片新戳出来的。
张母怕露馅,忙给随在张云英身后的女儿使眼色。
宋青茹也看到这个小孔了,因为漆黑色的棺材上出现一个小孔在灯光照耀下是很显眼的,于是她飞快地窜了上来,用身子挡在了棺材前。
“我看看是不是漏漆了,”张云英向前一步,弯腰俯视,“要是漏漆了我再让人补上…”
“没有,没有,你肯定是眼睛看花了。”宋母忙摆手说。
“是吗,我仔细看看。”张云英将脑袋凑上来看。
“哎呀嫂子,你还是赶紧吃饭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宋青茹伸手挡在了她的面前,往脸上扯出一抹牵强的娇笑来说。
“嗯,可能真的是我眼睛花吧…”张云英直起腰来,用拿筷子的手揉了一下眼睛,然后端着饭碗往灵堂外走去。
走到灵堂口,她停了下来,往旁边的板凳上一坐,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可怜那母女俩为了挡住那两个小孔,硬是直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鼻子里闻着外面传来的饭香,又要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吃得吧唧吧唧,还要强压着肚子里的馋虫乱拱…
这滋味,不好受哇!
很快,备的饭菜就被灵堂外的人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了。
这年月的人都穷哇,缺食啊!况且宋青云是因公殉职,自然办丧事的费用都是由大队上出的,难得吃上一顿这样的公家好饭,不吃白不吃。
张母端着半瓦罐米汤进来,说道:“亲家母啊,饭菜都被人吃光了,我在碗柜旮旯头找到的米汤,给你们端来将就吃吧。”
“她们没胃口,不吃的,”张云英抢先说,“这是我藏在碗柜里准备拿来喂狗的。”
“死妮子,尽乱说话。”张母骂了她一句,又白了她一眼。
心想:我这女子是咋回事呢?平时都不这样啊!平时可是维护这家人了,有啥吃的用的都往这家拿,就差没把家拿空。
对了,一定是因为死了男人,一时间失了心智。哎,我可怜的女儿啊!
想到这,张母不由得伤心掉泪。
“好了,我吃饱了,剩下这点吃不下了。”张云英伸手将自己碗里剩下的残羹剩饭往张母端着的瓦罐里一倒,“我拿去喂狗。”
“…”张母顿时目瞪口呆。
宋家母女也是瞪圆了眼。
紧接着,张云英从张母手里拿过瓦罐来就走。
哼哼,我拿去喂狗都不给你们吃!
上一世她举娘家全家之力为宋家仨修了房子、赡养老母、养大私生子,得到的结果是什么?是劳苦一辈子,是娘家家败涂地,是被拔氧气管含恨离世。
这一世,她宁愿养狗都不养这家人。
随着夜色渐深,乡邻们都相继离开,宋家母女俩还守在棺材前不肯回屋歇息。
“好困,我睡觉去了。”张云英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说道,然后径直往自己的寝室去了。
宋家母女见她走了,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去外面守着,我把棺材盖子弄开放你哥出来…”宋母悄声吩咐着女儿说,“再耗下去就赶不上时间了。”
“嗯。”宋青茹点头,伸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往灵堂出口走去。
小院里静悄悄的,就连张母都熬不住回一田之隔的自己家去睡了,再没其他人逗留在此了。
她抬眼瞟向嫂子和她哥的寝室,见房门紧闭,窗口漆黑一团,这才放心地大吐了一口气。
扭脸朝向灵堂内,她朝宋母点了下头。
宋母心领神会,从一旁竖立的花圈底下拿出一把藏好的扒钳,开始撬钉在棺材四角的钉子。
还好钉子只订了四根,且这口棺材是杉木做的,木质较疏松,拔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劲。
打开了棺材板,宋青云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快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赶紧去白雪那里。”宋母吩咐他说:“这里有我和你妹顶着,你快走。”
男人赶紧脱掉了身上的寿衣,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像贼一样从灵堂溜了出去,奔出院门,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里,宋家母女去院门口的竹林里搬来了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石板,和宋青云脱下的寿衣一道放进了棺材里,然后重新将棺材盖子钉上。
宋母抓了点墙泥抹在戳出的那两个小孔上,又让女儿去厨房弄了点锅烟煤来涂上,不仔细看也能蒙混过关。
做好这一切后,宋家母女顿时就如释重负了,各自喝了一大搪瓷盅开水充饥后就往屋里睡觉去了。
却说宋青云从棺材里溜出去后就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狂往队上的晒场跑去。
生产队的晒场处于一片庄稼地的中央,呈l型建筑的土屋围着一方抹了水泥面的坝子,坝子是用来为队上晒粮食和烟叶的。
l型土屋分别是生产队办公室、会议室、粮仓、烟叶房和知青寝室。
知青寝室只有一间,位于l型的最尾端,住着一名女知青,女知青是从大队部分下来担任生产队幼儿园老师的。
黑漆漆的知青寝室门虚开着,一颗人脑袋时不时从门里探出来瞅着外面,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宋青云一口气跑到了门口,被娇小玲珑的女子一把拉了进去。
“你可算是来了!”
“差点就脱不了身…”宋青云喘着粗气将女子揽进怀中,骂了句:“那可恶的婆娘,差点把我害死!”
“我们走吧,我表叔的偏三轮还在桥头路口等着接我们呢,再迟恐就赶不上跟那边约定的时间了。”女子声音小小的,有些着急地说。
“嗯,好,把衣服拿来我穿上…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准备好了,就一口小箱子而已,一切精简。”
女子说着,将男人拉到床边去穿衣服。
只一小会,男人一手牵着女子,一手拎着箱子,出了门去。
刚出门,突然一道电筒光射到了他们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