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江悄摸摸地躲在房间门板后偷笑,这找来大姨有啥用呢?她姐这个泼猴,还是逃不出老妈的五指山——
晚上,孙珊躺在床上,用手臂紧紧压住自己的眼。她到现在还有点恍惚,这怎么一下子就重生回东乡了?
“三妹,睡了吗?”二姐孙梨从上铺探出一个头,轻声问。
孙珊闷闷地回答:“还没。”
孙梨一骨碌从上面翻下来,爬到孙珊的床上,又用屁股顶了顶,让她往里面靠靠,跟她并排并地躺在一张枕头上。闭上眼,她安慰妹妹:“你别怕,咱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况且她最疼你了,明天肯定帮着你说话的。”
孙珊睁开眼,扭过头看着二姐白皙的脸庞,抿住唇不说话。
“怎么了?”孙梨感受到她的目光,也同样面对着她。
“没啥。”孙珊摇了摇头,只是心中沉沉。
她沉浸在重生的喜悦中,差点就忘记了。二姐……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中,唯一一个夭折在东乡糖厂的。
她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老天爷给她的一次新机会。让她……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的机会!
黑暗中,她终于不再纠结,露出舒心的笑容,一转身搂住二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窝,说道:“真好。”
孙梨难得见到妹妹对自己有这种小女儿的姿态,愣了半秒后,也扬起了唇角。
第3章
翌日一大早,孙珊不情不愿地跟在邹淑梅身后,来到厂里的医务室。
东乡虽然是个县城,但除了第一糖厂外,还有部级磷肥厂、水泥厂等,那是走着社会意义最坚实的发展道路,整体经济一点不差。就说这糖厂,还自己设立了医务室,管着一厂大大小小的身体健康。
“快点儿走!”邹淑梅挎着一个大篮子,里头放了四样礼品:猪肉、鸡蛋、糖果和两盒奶粉。
孙珊苦着脸加快了步伐。那奶粉是孙国良从申城回东乡的时候带回来的,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稀罕物。这又不是二十一世纪,牛奶那是比黄金还珍贵,普通人家里能有一点奶粉,已经很不错了。
想到这里,孙珊的步子越发沉重。她是没想到,邹淑梅能把奶粉也送出去。
“妈,你为啥不骂我?”孙珊终于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了,从昨天事发到现在,邹淑梅别说打她了,连一个字都没多说她。
“我为什么要骂你?”邹淑梅反问她。
孙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回答:“我这不是闯祸了嘛……”眼睛又瞟了瞟篮子里的奶粉罐,肉疼得滴血。
邹淑梅停下脚步,见了她满是不舍的眼神,心里发笑。但是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点了点她的小脑瓜子,告诉她:“你去捡煤块是为啥?”
“那还不是为了家里嘛!”孙珊大声回答。煤块带回家里可以烧火,能剩下一大笔不小的开支。
“那不就行了。”邹淑梅眼神柔和,又说道,“你的性子我还能不了解?要不是真把你惹毛了你能一呼噜就上去了?”孙珊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可这孩子的性格也是最像她的。平时话不多,但很有主见。
上一世她跟邹淑梅的关系,亲近中带着一丝疏离,总觉得她妈就是偏爱弟弟,对她不管不顾的。可今天邹淑梅的这句话让她豁然开朗。
原来她妈一直都挺懂她的。孙珊瞬间觉得心中喜滋滋的。
“但是——”邹淑梅又说了,“等会见到了人,你先给我把那尖爪子收好咯。这事儿毕竟是咱们理亏。”
孙珊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医务室在酒精车间的后边,独栋小平楼一座。两人刚走近,就听见里面一个尖锐又硕大的嗓门叫嚣着:“老孙家那丫头,真是个狠的,一言不合就把我家李珣的脑袋打破了!”
孙珊跺了跺脚,就想冲进去。这声音她认得,是李珣那胖得跟头猪一样的老妈,一天到晚就喜欢在厂里说人闲话。竟然还说她是个狠的!那她不得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狠?!
邹淑梅一把拉住她,用目光警告了一番。
她又没错,为啥要让人这么诋毁!孙珊顿时觉得十分委屈,鼻子一酸,不争气的眼泪就要流下来。
“话可不能这么说。”屋里忽然又传来一个略显老城的男人声音,孙珊耳朵动了动,朝着窗户凑近了些,“孙珊这姑娘,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都是在一个理上的。我可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打人,肯定是您家儿子先有不对的地方,是吧李珣?”
病床上,躺着个半大的小伙子,皮肤黝黑,看着有些粗糙。李珣头上包着纱布,被他一问,脸色可疑地红起来。他颤动着嘴唇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确实是我有点贪心,不让人家捡煤渣块……”
又悄悄地抬眼瞧着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问:“庆叔,您怎么知道的?”
白云庆是从申城来支边的医生,医术高超不说,看人的眼光也很准。职工院里哪家的孩子没来找过他?他自然也是能了解个一二三的。
孙珊扒着窗户沿,听着里面的对话,感动得眼泪汪汪的。还得是庆叔了解她,逼得李珣说了真话,要不然指不准这家伙的老娘要在外面怎么说她呢!
瞬间,孙珊的心气就顺了,从邹淑梅手中抢过了篮子,自己提在臂弯中,雄赳赳气昂昂地率先走了进去。
听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白云庆微微笑了笑,努嘴朝着李珣示意:“刚念叨人就来了……”
李珣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冷不丁地被自家老妈拍了一巴掌。
“看什么看!你头不疼了?!”李妈妈干瞪着眼望他,脸上横肉紧缩,配上她大体重的身躯,有些凶神恶煞。
李珣连忙跟鸵鸟一样缩回了脑袋,讷讷地道:“还……还有那么一点点。”
话音刚落,孙珊站到了他躺着的床前,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深深地俯下腰,就见到小姑娘绵密的黑发顶,听着她脆生生地说:“对不起!”
李珣脸色陡然一变,整个人抖了三抖,瞬间惊恐起来。
什么鬼?
他是不是被打傻了??
这……老孙家的姑娘是在给他道歉???
道完歉的孙珊抬起头,露出整齐的八颗闪亮白牙,笑盈盈地盯着床上的病号,眼底一道精光闪过。
李妈妈在旁边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别以为道个歉就结束了,这事儿可没完……”
余光无意中扫过孙珊手中拿着的大篮子,瞬间又变了脸,那忽然扬起的笑容,那热情伸过来的手,不禁让孙珊整个人退了两步。
“哎呀——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这是奶粉吧?可不多见……”李妈妈欣喜若狂地从孙珊手里夺过篮子,如获至宝地从里头抱起两个铁皮罐,晃了晃,沉甸甸的,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对着孙珊的态度顿时就好了起来:“你这孩子又不是故意的……”
孙珊下巴差点被惊得掉下来,她古怪地看了一眼李旭,用眼神询问道:这就是你妈?
李珣默默地掩住脸,太丢人了,他也不想认怎么办……
可还没等他内心的思绪流转一番,又被自己亲妈拍了一巴掌,那掌风不经意间带动了他伤口周围的皮肉,疼得他眼鼻口都皱成了一团。刚想跟她抗议一句,就听见他妈嚷嚷起来:“还不快谢谢你同学!”
谢?
谢个大头鬼哦!
再拿两罐奶粉过来,他妈是不是得让他给孙珊磕头了?!!
第4章
十二岁的孙珊坐在甘蔗垛上,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躲猫猫的小毛头们。
原本以为李家挨了那一锹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就凭了两罐奶粉,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李厂长每回看见孙国良虽然表情不善,但还是有保持了厂长的风度,没多为难他。
倒是孙珊……
一战成名。
李珣仗着年纪比他们大几岁,又是厂长的儿子,从来都霸道得很。不光是锅炉房没烧干净的煤块,就是每回收割后剩下的稻子麦穗,他也从来不允许其他小朋友去捡。
这事儿一出,孩子们坐不住了,跟着自己老子老妈大吐苦水,家长们这才知道,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么回事儿。
职工楼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各种八卦的来源地!妈妈们聚在一起把舌根子一嚼,再跟丈夫吹一吹枕边风,大家看李厂长夫妻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于是某个夜里,头上挂彩还没好利索的李珣,又在自个儿家里遭了一顿混合双打。
“嘎嘎嘎!”孙珊无良地笑了半天,李珣现在见了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捡煤块都得绕着她走,真是让她……太舒心了。
“姐,你笑啥呢?下来跟我们一起玩不?”孙江抹了一把汗,仰着头看晃着脚的姐姐。
孙珊有些嫌弃地撇嘴:“我才不跟你们这帮毛小子玩呢!”她还有大事要考虑呢!
七岁念书到现在,还有两个月就是她小升初的考试了。糖厂有自己下属的学校,职工楼的孩子多数都是在那儿上的学。前世的孙珊也是一样,懵懵懂懂就进了初中。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得把眼光放得长远。
县里的第一中学,那才是她的目标。
想到这里,孙珊顺着草垛后边儿一骨碌滑下来,拎起弟弟的耳朵,把他拖回家。
“哎——姐,你放开我啊,我这还有一个人没找着呢!”孙江耳朵都快被她拧断了,连忙拍着她的手求放过。
孙珊眼睛一瞪,板起脸骂道:“找什么找,给我回家看书去!你作业写完了吗?”
她弟弟孙江从小不爱学习,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后来还是孙国良拜托了老首长才勉强把弟弟送到了部队里。没想到这家伙出任务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得了严重的心肌炎,后半辈子都是靠着心脏起搏器生活的。
想到后世弟弟那张枯槁苍白的脸,到了五十多岁才勉强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她就一阵心疼。如今有了补救的机会,孙珊就起了好好调教他的心思。
提到作业两个字,孙江就一阵心虚,他虽然才上小学二年级,可那书上的东西怎么就那么难呢?!跟个天书一样,看都看不懂……一点没有甘蔗地好玩!感觉到他姐手上的力度放轻了些,他一个恶龙掏心,挠了挠她姐的咯吱窝。他姐最怕痒了,待会儿肯定会松手——
孙珊早就有准备,直接避开了他伸出的爪子,面上倒是不带喜怒,只是冷笑了两声,直接给了他两个爆栗子:“默写多加两张!”
……
七零年代的华国,并不是人人都能过得跟孙家一样,大部分的人家还是处在贫困阶段。
孙珊的老家在离申城不远的延陵,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先坐火车到申城,再转道回家。孙珊早年对于老家的印象并不深,她和弟弟妹妹都是在糖厂出生的,后来跟着孙国良回了一次,再叫她,就死活不肯去了。
太穷了。
老孙家还是用夯土造的房子,屋顶上盖了几片残破的砖瓦,一到下雨天外面大雨瓢泼里面小雨纷飞,冷得瑟瑟发抖。
老邹家条件不错,邹淑梅是地主出身,那会儿田地确实有不少。但耐不住家里孩子多啊,孙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她有六个舅舅四个阿姨,连上她老妈,外婆足足生了十多个孩子,还不算中途夭折的。老邹家那会儿成分可不好,但外公外婆会做人,从来没有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就作威作福,农户来借粮从来都不拒绝,也不催着人家还。所以后来查到他家的时候,整个村里一同作证:那是富农,不是地主。
只是后来……
孙珊的眼底深沉了几分,带着几分悲伤。她妈后来得了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疼得死去活来,走的时候才七十多岁。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回延陵,他们兄妹几个又凑钱盖了新房子,也没享受到几年。
还有邹家的几个舅舅阿姨,学问都做得很大,也成为了国家的栋梁,但除了邹淑芬活到了一百零三岁,其余都是疯的疯,死的死。后来提起老邹家,大家都不免唏嘘几句。
舅舅阿姨她管不着,可自己的妈她得管。这一世,她还要继续当个孝顺女儿,还得将她老妈的病防患于未然。
“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孙珊趴在桌子上,抠着脑瓜子里的记忆,把以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记录在日记本上。
孙江抓耳挠腮了半天,才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见他姐奋笔疾书,好奇地探过身子:“姐,在写啥呢?”
孙珊身体一僵,飞快地用手挡住日记本,啐了他一口,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写你作业!”
哪知孙江转了个身直接凑过来,还学着从电视里看来的动作,摸着下巴贱兮兮地朝她抛媚眼:“写情书呢不是?姐,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尾音微微上扬,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孙珊睨了他一眼,吐槽:“胡说八道什么呢!”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又问,“你咋知道情书这回事的?是不是又偷看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了?”
孙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就算被他姐说中了也死不承认,眼珠子转了两圈,想到了说辞:“是大姐!我在大姐那儿看到的,好多人给她写情书呢!有这么厚一叠……”他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个厚度,老神在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