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那儿今天有红烧猪肘呢,炖得可……”一抬头,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她浑身一激灵,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烂了。”
房间里,邹淑梅和孙国良端端正正地并排并坐着,对面是孤身一人的黄莹莹。而孙梨……扭过脸无声地对着孙珊做着口型:快走。
走什么?这哪里还走得了?
孙珊心底苦笑,面上扬起天真无邪的笑容,装作讶异地说道:“爸妈,你们回来啦!我可想死你们了!小美咋样?病好了吗?”边说边往邹淑梅的方向蹭过去。
邹淑梅冷笑一声:“站那儿别动。”
孙珊立马停住脚,继续讨好地朝着她笑。
“正好你们的黄老师在,你们俩可以把话说清楚了。”邹淑梅加重了“黄老师”三个字,孙珊眼皮一跳,视线对上黄莹莹,后者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
看得孙珊心里又是一紧。
“我……”她支支吾吾着,半天蹦出三个字,“我投降。”
她曾经预想过很多次被揭穿的画面,倒是没料到会在这么尴尬的环境下,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眼下这种情况,再抵赖也没用,索性就承认了吧。
“这事儿不关二姐,都是我的主意。”她扬脸,如同英勇赴义的壮士一般挺起了胸膛,企图承担下所有的责任。
邹淑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了句:“没看出来,你们倒是姐妹情深,连说的话都是如出一辙。你二姐也说了,这事儿是她自己要求的,跟你们没关系。我倒是想知道,这是怎么一个没关系法?”
她越说孙珊的脸色越是窘迫,不远处的孙梨那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都说让她赶紧跑了还死巴巴地走进来,这下可好,一逮就逮了一窝,姐弟四个没一个能跑得了的!
“这……这我哪知道啊……”脸皮子已经锻炼得比城墙还厚的孙珊小声地嘀咕着,又不确定地朝着母亲眨眼睛,“可能是我们姐妹心有灵犀?”
……
老孙家两个大人在跟医生反复确认过孙梨的身体状况后,果然地给把她接回了家。结果就是,吃过晚饭的姐弟们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连着还未痊愈的孙梨也没幸免遇难。
“谁先说?”大家长孙国良很有父亲的派头,二郎腿一翘看着一众子女。
孙江率先举手:“我我我——我先说,我是被迫参与的。我啥也不知道!真的!”说着还往旁边避了避,以示自己跟她们划清界限。
“小白眼狼!”孙霞偷偷摸摸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地骂道。
孙国良向来疼这个小儿子,也相信这事情肯定是几个姑娘主导的,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放过了他:“行,起来吧。但你知情不报也有错,在边上站着吧!”
孙江一溜烟地爬起来,机智地走到孙国良身后,朝着三个姐姐做了个鬼脸,又招来好几个白眼。
对孙梨学舞蹈这事,压着怒气的反倒是孙国良。
“孙梨,咱们家的家训是什么?你说来听听。”
孙梨颓然地垂下肩膀,低哑着声音说道:“孙家有训,一为爱国,二为爱家。不做偷鸡摸狗之事,不做不忠不义之人……不能……有损孙家颜面。”
孙国良死死地盯着她:“好!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什么要去学戏子才学的东西?你是想当一个戏子吗?”
“爸!什么戏子!人家是正正经经的舞蹈演员!”孙珊听不下去了,随即出声反驳。
“你插什么嘴!轮得到你说话?”
孙珊跪也跪够了,不服气地爬起来,挡在孙梨和孙霞的面前,气势汹汹地朝着孙国良说道:“您说得又不对,我为什么不能说话?我知道爷爷是因为一个戏子才抛弃了奶奶,可那都是多少年的事情了?如今是新社会了,文工团多的是唱歌跳舞的女孩子,难道她们在您眼里也个个是戏子?”
孙国良面露鄙夷:“当然。一个个嘴巴涂得跟鸡屁股一样,生怕别人看不见。还有那是穿的什么衣服?裙子短的屁股都能看见!好人家的姑娘能做这样的工作?”
这孙家的祖训说是祖训,也就只能往上追溯三代。那会儿出了个大事,孙国良的爷爷被烟柳地的一个舞娘迷花了眼,想要纳妾不得家里同意,索性就收拾细软直接人跟家私奔了。留下他奶奶在家傻了眼,只能以泪洗面。后来孙国良的奶奶临死的时候逼着家族的亲伯加了一条家规,那就是老孙的子女不能当戏子也不能娶戏子。
演变到现在,这明明是好好的艺术家,结果在孙国良的固化思维里,就成了不三不四的下九流职业了。
也难怪孙珊要气愤,这换了谁也不能服气啊!
“您怎么思想这么龌龊!”一时气不过,孙珊脱口而出。
“我龌龊?”孙国良简直要被气笑了,指着孙珊的鼻子骂道,“你去外头问问,谁家好好的愿意送自己的女儿去学这个?老子供你们吃穿,供你们读书,可不是让你们来给我丢脸的!”
孙梨双眸陡然睁大。丢……脸?她爸竟然觉得她丢脸?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一股气涌上了脑门,“哗啦”一下子就震荡着整个身体。
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垂着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您觉得我丢人了?”
“那可不!”孙国良没在意她的表情,依然口沫横飞地大声说着,“孙梨我告诉你,你趁早给我歇了这个念头。书能读就读,不能读早点来厂里当临时工。”
“要是我不愿意呢?”孙梨的拳头已经缓缓捏起。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孙国良斩钉截铁道。
早在孙梨站起来的时候孙珊就觉得不对劲了。二姐向来温顺,父母的话连反驳都很少。在这种情形下她竟然自己站了起来,孙珊头一个念头就是……要出事。
果然,孙梨轻笑起来,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颇有些癫狂的感觉。吓得孙江惊恐地喊道:“二姐……”
孙梨收住笑容,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父亲。他的面孔上带着对歌舞演员的轻视和不屑,同时又有那种能掌握子女的快感。孙梨无法形容那种古怪的表情,但她看着很是不舒服。
“跳舞是我的梦想。我要跟着黄老师学跳舞。”她淡然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笃定。
孙国良笑容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孙梨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来:“我说,我要学跳舞。”
“啪——”一个耳光扇过来,清晰的脆响响彻了整间屋子。
孙珊别过脸,手指轻轻抹过嘴角,钻心的痛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再看指尖,带着点点红迹,这一巴掌竟然把嘴角都打破了,可见孙国良带着多么大的怒意。
这下,孙霞也站了起来,拉过妹妹仔细察看着她的脸:“疼不疼?别摸!孙江,快拿帕子来!”
“三妹……”孙梨显然也被这一巴掌吓呆了,手伸了半截又缩了回来,只能焦急地盯着她。
孙珊咧开一抹笑,这张嘴的动作又扯动了撕裂的嘴皮,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拍了拍孙梨的手背,反而安慰起她来:“二姐,我没事。不疼的。”
天知道,如果这个巴掌扇到孙梨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还病着的她,肯定得倒地不起了。孙珊无比庆幸,自己挡在了姐姐面前,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国良!好好的你打什么孩子!”邹淑梅看着孙珊被打,心疼地直埋怨丈夫。
孙国良此刻也有些后悔,他这掌扇的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他必须打下去,他是这个家的大家长,孙梨既然敢质疑他,就必须要承受他的怒火!
在这样的自我心理暗示下,他挑起眉不在意地回答道:“打她?打她还是轻的!她要是执意要去做个戏子,那她这个女儿我不认也罢!”
第72章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
孙珊猛然偏头,震惊地看向了父亲。平日里大事不管的孙国良在这时候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只觉得后脊梁骨都开始冒起了寒气。
她反手握住孙梨的手,却发现不知何时孙梨早已经离自己好几步之远。她眼眶中含着泪,看向父亲的眼神中多是复杂和犹豫之色。
终究,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二姐……”孙珊喃喃地叫道。
孙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却没再跟她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走回了房里,锁上了房门。
“爸,”孙珊捏住了拳头,缓缓地提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孙国良,“您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孙国良冷哼一声,睨了她一眼,算作是回答。
孙珊知道了。不论真心与否,他说出来的话都断然不会轻易收回。孙梨刚才那种心哀莫过于死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怕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那希望您……不要后悔吧。”她一声叹息,话语淹没在唇齿之间。
这话说得低,孙国良和邹淑梅大约是没有听清的,两人也丝毫没有动静。只是离得孙珊最近的孙霞,手中忽然一紧,瞪大了双眼……
……
孙梨走的时候是在深夜。
她悄悄地从上铺爬下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背包是趁着晚饭后收拾的,只有几件贴身衣物和上学要用的书。
一边是梦想,一边是亲情,这对于她来说真是两难抉择的事。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就是想赌一把。父亲轻视她,看不上这份职业,她还就非要混出个人样来!
等到自己登上大舞台的一天,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孙国良,在他眼里不入流的舞蹈演员,也能受到万人敬仰的。
“二姐。”就在她的手摸到门框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她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地转身。孙珊抱着被子,安静地看着她。黑夜里透进的光浅浅地照在她的脸上,依稀有一道晶莹闪过。
孙梨随手把包放在地上,走到她身边,给她擦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虽然她没有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孙珊,但她知道这个聪慧的三妹一定明白她的想法,也会……尊重她的决定。
“不要走——”孙珊一把抱住她的腰,埋头开始抽泣,“你别走,我能找到一个两全的法子的。”
孙梨摸了摸她的脑袋,视线飘向窗户外头。今年的冬天是孙梨活了十来年感觉最冷的一次,外头连声鸟叫都没有,冻得她的心都硬邦邦的。
她没告诉孙珊的是,父母在医院里,已经羞辱了自己一番。连带着把她的老师黄莹莹也羞辱了一番。虽然言语间没有一个脏字,可又处处都是黄老师的看不起……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嘴上说着自己没文化的人,懂得那么多犀利又伤人的词语。
黄老师虽然没有辩驳,但她知道,父母的话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扯出一抹笑,拍了拍孙珊的背:“爸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说出那样的话就说明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那你也不能走,你不要我们了吗?”孙珊扬起脸,倔强地不肯放开她。
“你是我最亲的妹妹,我怎么会不要你?”孙梨点了点她的鼻子,吸了吸鼻子,掩住心底的酸意,“我不与他们正面起冲突,但也并不代表我会妥协。小珊,我就想任性这一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这句话,犹如重拳一样狠狠地敲到孙珊的心上。她的手一瞬间缩紧,定定地愣住了。
良久后,她终于点了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塞进孙梨的手中,又把她推开,自己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再多穿一件衣服,外面冷。”
拱起的被子里,闷闷地传来一句话。孙梨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往手里看,眼泪又唰地流了出来。
那是孙珊这么多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零花钱,用报纸精细地裹住,还套了个橡皮筋。
她哽咽道:“这钱算是姐向你借的,以后还给你……”
回答她的除了轻声的哭泣,再无其他。
孙梨拎着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看着跟孙珊一起伏案学习的书桌,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打开了门——
大门开启又闭合的轻微声响在孙珊的耳边响起,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跑到了阳台上。黑夜里,只有几盏白炽灯在电线杆旁闪烁着,一道孤独的背影越行越远……
翌日清晨,孙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习惯性地叫了声“二姐”。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别无它响,她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呼出了一团热气。
“三姐,你还不起床吗?”门外,孙江探进一个脑袋,又瞅了眼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铺,挠了挠头,“奇怪,二姐这么早就去学校了吗?”
孙珊由着他暗自揣测,自顾自地穿好衣服下了床,经过他身边时不耐烦地瞟了一眼:“管好你自己吧。”
孙江被她这么一呛声觉得有些没趣,但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在孙珊离开房间后脚尖一转,利落地进了房,东摸摸西瞧瞧,还踮起脚尖往孙梨睡的床铺看。
这一瞧,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那是一张被折叠成双的信纸,安安静静地摆放在孙梨的粉色的枕头上,特别的显眼和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