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孙梨久违地跟孙珊挤在一张床上,搂着妹妹温热的身体轻声地笑。
孙珊侧着头看她,“就这么高兴?”
“当然啦!我没想到咱妈能说出那样的话,就好像……”她歪着脑袋想着形容词。
孙珊接过话茬:“就像突然开窍了?”
“对对对!”孙梨一骨碌爬起来,拼命点头。
把被她放开的双手交叉放到脑后,孙珊勾着唇微微一笑,把今天在家里发生的惊天大事给她描绘了一番。
“那爸呢?”孙梨有些担忧,她倒没料到几人突然来找她是这样的缘由。家里一团糟又只留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父亲,孙梨都不敢想象到时候回去的话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孙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担心他做啥?咱妈做得没错,就应该这么治他。”邹淑梅难得硬气了一把,孙珊拍案叫绝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有空担心孙国良。估摸着这会儿老头子还在家生闷气,又或者也跟他们一样去找人喝酒了……
“三妹,我这一直呆在老师这儿也不是回事儿,总也要回家的。可到底怎么样才能让爸从心底里认可我呢?”孙梨蹙眉咬着手指,硬碰硬这招也使了,可到底也没太大的作用。思来想去她真是没辙了,一低头就见孙珊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盯着妹妹的脸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躺下的同时还不忘记把孙珊伸到外头的手放进被子里。就在她转身背对着妹妹的一瞬间,原本好像已经睡着的孙珊睁开了眼睛。
那眼底清明一片,哪里还有一丝睡衣。五指在被子里活动了一下,她清晰地说道:“二姐,我有一计,不知你是否愿闻其详?”
……
孙国良一边扫着地,一边瞟着墙上的钟。这都快九点了,楼梯上连个动静都没有。
他一扔扫把,气呼呼地坐到沙发上,嘴里不清不楚地骂道:“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
又觉得脚底有些生疼,抬脚一看,一块瓷片碎渣插进了大拇指,溢出鲜红的血液。这让他更加恼火,一把拔出甩到地上,带起的血珠洒了细密的一条。
“反了反了,都反了天了!”他怒气冲冲地捶着沙发垫,朝着门口大喊道。可出了满室的回声,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压根连个理他的人都没有。
孙国良还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寂寞。在家里虽然很多时候邹淑梅说了算,但他作为大家长的架势还是毋庸置疑的。这是独一回,所有人都在对跟他对着干。
面对寂寥的屋子,他有些颓然地垂下肩膀,沉寂了好半天才喃喃道:“我……我没错,孙梨不能当个戏子。”
只是这话,连自己听着都已经没有了任何底气。
老孙家昨天的动静有点儿大,职工楼里的其他户早就竖着耳朵听了个仔细。所以早上孙国良照例出现在车间的时候,大家都拿着探究的眼神偷看他。
这胡子拉渣双眼无神的,眼底的黑眼圈都快拉到下巴上了,连着衣领都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的,跟从前精神抖擞的孙国良完全是两个人嘛!
“老孙家到底出啥事了?”有人不明所以,小声问道。
个别了解情况的就说了:“听说是他家二女儿想去文工团,老孙不肯。你们都不知道,他那话说得可难听了,说唱歌跳舞的都是搔首弄姿的戏子……”
听闲话的人顿时一惊,个个瞪大了眼睛。有人“啧啧”好几声,看向孙国良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不善:“他以为这还是旧社会呢?就算放在从前,这文工团的工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老李,你家弟媳妇儿不就是在文工团吗?”
名叫老李的朝着孙国良站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可不是!人家福利待遇可好着呢!他个大老粗懂个啥?不如早点回延陵种田去吧!”
孙国良的底细在糖厂算不得什么秘密,从前大家和和气气的是因为侵犯不到各自的利益。可真要触到什么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就犀利起来了。
说到底,他别以为自己从外头来支边的就有啥优越感。在他们这些同僚的眼里,他孙国良家里不就是个臭农民吗?要不是他老婆邹淑梅家里头帮衬着,平时又会做人,谁买他这个老古板的账?
老李不屑地抬了抬鼻子,“戏子?他连个戏子都及不上呢!”
第78章
不知不觉间,糖厂里就出现个各种流言蜚语。头先孙国良还不觉得,可不论上工还是吃饭,连着回家的路上都有人偷眼瞧他。
等他回头对视的时候,对方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装作啥事也没有一样。
孙国良顿时就留了个心眼,走开了几米闪身躲在旁边的叉车后头,侧着身子偷听他们说话。
“那就是孙国良?就是他说唱歌跳舞的都是戏子?”瞅了瞅四下无人,一人捅了捅旁人的胳膊,问道。
“就是他!你说他看着也像是读过书的人,咋思想还是这么腐朽呢?这四旧都不知道除了多久了,怎么还有他这样的人?”
“就是……关键是,听说他媳妇儿为了这事儿都搬出去住了,你说他们是不是得离婚了?”
“要我是他媳妇我也得离!摊上这么个男人,出门都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越说越起劲,好像真把自己带入了老孙家一样,恨不得就替邹淑梅做了决定一样。丝毫没察觉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人已经暗暗捏起了拳头……
孙国良的第一反应就是邹淑梅在外头胡说八道了。
但转念一想,他已经好些天没碰着她了,听说她请了几天假。他也没好意思再继续追问下去,不然肯定又要留话柄给别人:自家媳妇的动向都不清楚?你是咋当男人的!
那既然不是邹淑梅,这种闲话传得就有些蹊跷了。
孙国良皱着眉头往回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让厂子里的人都在议论他们家家事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厂长背着手打量着老孙家的大门,上头还贴着去年孙珊亲手写的一个福字,这一笔一划很有大家风范。老李又想到自家儿子,那一手跟鸡爪般的字,拿出来都要笑死人……
这么一对比,老李更加觉得李珣真就是个臭小子,样样都比不上别人。倒不如趁着年轻,再跟他妈生一个姑娘出来。自从两个女儿出了嫁,老李这心里就跟少了一块地一样,空落落的!
“厂长?你咋来了?”孙国良诧异地看着来人。
李厂长拉回思绪,面带笑容地望着他:“这不,馋你家茶叶了嘛!这回我可是自带酒来的,咱俩喝一杯?”
孙国良顿时一颗心落了地,连忙开了锁让他进门。幸亏这两日把家里头打扫干净了,不然让厂长看到一片狼藉的家里,那影响多不好啊!
“淑梅不在家?”屋子里清净得很,很明显孙国良一个人住了好几天,李厂长哪里不知道情况,只是装模作样地问了句。
孙国良支吾了两声,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她带着孩子们出去了。厂长,我这儿只有一点剩菜了,要不咱还是出去吃吧?”
“不用麻烦!剩菜就剩菜嘛!咱哥俩就喝喝酒,吃什么无所谓的。”李厂长可不是为了吃饭喝茶来的,他身负艰巨任务。
第一嘛,是李珣这个臭小子天天在家里念叨,旁敲侧击地跟他诉苦。这苦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为了孙珊诉的。
“爸,孙珊他爸可过分了!不让二姐学跳舞不说,还把人半夜赶了出去!这天冷得,连牛都不愿意出门,你说要是二姐出了啥事,孙珊不得哭死啊……”听听这话,他二姐好端端的在西北呆着呢,他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二姐?
李厂长转了个不理他,他又接着哭诉:“现在厂里可都传疯了啊,都说孙叔叔冥顽不灵,合力要讨伐他呢!你要是再不管,这事儿肯定要闹大了……”
这个情况李厂长倒还真不了解,见到儿子认真的表情,也觉得事情估摸着大条了:“你咋知道的?”
李珣撇嘴说道:“孙叔叔不是跟邹阿姨吵架了嘛,那话都被他们楼里的人听去了,添油加醋一说,就惹得有些人不高兴了。您可别忘了,咱厂里有好些人家里亲眷都是县、市文工团的。您就说,是不是要引起公愤?”
李厂长一琢磨,这下算是回过味来了。
于是,就有了第二个来找孙国良的理由。
“国良啊,我来其实是有话要跟你说的。”抿了一口小酒,李厂长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
孙国良恭恭敬敬地坐正了:“你说。”
“那我可就直说了啊——你是不是说人文工团唱歌跳舞的都是戏子了?”李厂长斜着眼问他。
这话一出,孙国良心里头一咯噔,整个人都诚惶诚恐起来,他期期艾艾地说道:“这……这……”
“你可别否认,现在这厂里头都传遍了。说你不仅阻碍自家闺女学跳舞,还诋毁人家文工团的艺术家。”李厂长直接放了个大招。
孙国良慌得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说话吞吞吐吐:“我就是……就是在家里头说说嘛!”再说了,孙梨是自家闺女,他管教自家闺女还有错了?
哪知李厂长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这都是家事?国良啊,你说你咋这么糊涂啊!咱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这报纸广播里天天都说着,老旧思想不能有、不能有,可你倒好,都快搞出阶级矛盾来了!”
“不……不能吧!我、我就是随口说说的!”孙国良大惊,他不过就是遵循了祖训,咋能弄出阶级矛盾来?
“你自己看看吧!”李厂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扔到他眼前。
孙国良颤抖着手打开,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等末了,他倒是有些害怕起来:“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厂长,你可要相信我!我爷爷从前跟一个戏子跑了,所以我们老孙家有祖训,后代子女不能做这个。我就是因为这才不同意孙梨学跳舞的,真没有其他意思……”
李厂长给他的是一封检举信,上头洋洋洒洒列举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虽然有些渲染后的夸张,但本质上没差。信的最后给他冠的名头就如同厂长刚才说的那样:这是阶级矛盾的始作俑者,厂里必须严肃处理!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明明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家事,怎么就能上升到如此的高度了呢?
李厂长看着他惶恐的表情,心里头很是满意,说明孙国良在他的敲打下确实怕了。于是继续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但厂里头那么多人我也没办法左右别人的想法。要怎么做,就得看你自己了……”
“厂长,我……”孙国良还想再挣扎一下,但一瞧他严肃的表情,也知道压根就没戏了。
这回,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了!
……
“妈,咱今天回去了吗?”孙珊拎着书包问着邹淑梅,又瞅了一眼玩得乐不思蜀的孙江,嫌弃道,“他都已经好几天没上学了,本来就比别人笨,还落了这么多课,考试肯定要最后一名了。”
孙江竖着的耳朵动了动,马不停蹄地转身叉着腰大声说道:“你瞧不起谁呢!”
孙珊瞟了他一眼,嘲讽地吹了声口哨,那意思昭然若是。
“妈!回家!现在、立刻、马上就走!过两天就考试了,我非得拿个第一名回来给她瞧瞧!”孙江气呼呼地跑回屋内,一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直接挎到了身上。
孙珊心底发笑,他这个弟弟啊,有时候还真的就是神助攻。果不其然,邹淑梅原本还带着犹豫的脸色顷刻间发生了转变,她思腹了一会儿,说了句:“那就回吧。”
孙梨有些舍不得他们,但毕竟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抱着母亲撒了一会儿娇就放开了。只是跟孙珊道别的时候两姐妹悄悄嚼了舌根:“有啥情况记得通知我啊——”
孙珊凑到她耳边告诉她:“二姐,记得咱们的计划,等那个时机来了我保管你风风光光地回家。”
中午的时候李珣已经把糖厂的情况告诉她了。临了忽然正色道:“孙珊……这里头没你的手笔吧?”
孙珊没好气地瞪他:“我再蠢,也不至于搞死我老父亲吧?”这回李珣还真冤枉她了,她虽然心眼子比较多,可到底还是很顾家的。再说了,如果孙国良倒了对她有啥好处?她这会儿才这么点大,再有本事也不能直接上厂里赚钱啊!所以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还真有点出乎孙珊的意料。
不过厂子里的这些闲话吧,孙珊也仔细琢磨了一番。雷声大雨点小,正要纠察起来,也定不了孙国良那么大的罪。况且了,这些归根到底都在家里头说说的,她还没追究其他人散布谣言毁坏人名誉呢!
不过孙珊倒也不着急给孙国良澄清,她这老爹有时候横得莫名其妙,而且家里头好话是听不进去的。那行,既然忠言逆耳不听,那就让别人来敲打敲打。
想必她那老父亲,这两天过得是惴惴不安,求爷爷告奶奶地想着他们赶紧回去吧?
想到这里,孙珊的脸上浮出微笑,又懒懒地活动了下身体。
是时候该她出马对付自己那老顽固父亲了!
第79章
母女几人回家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没有邹淑梅预想的残垣断壁,吵架时摔碎的东西都收拾了,她伸出两指揩了揩柜子,竟然连落灰都没有。
这就稀奇了,难道孙国良真的改性了?
“妈,我爸没在家?”孙江探了个脑袋往里瞅了瞅,这黑灯瞎火的也没见着个人影,还挺奇怪的。
“这我咋知道!脚长在他身上,我还能管着他去哪了?”
孙江被她这么一呛声,也自觉没趣,只得默默地做了个鬼脸,拔脚往屋里走去。他平时都是跟着邹淑梅睡在大房间里,单独架了张小床给他。他把拎着的包往上头一放,发出不小的动静。
大床上原本铺着的被子动了动,吓得孙江差点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拎起被角偷偷往里瞧,冷不丁地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啊”地叫了起来。
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