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赐婚,臣妇……不胜欢喜。”楼雪萤的手拢在袖子里,紧紧地掐着自己,努力控制着声线的平稳,勉强微笑道,“臣妇早闻侯爷威名,仰慕多年,如今竟能得陛下赐婚,实在是意外之喜。臣妇日后定当恪守妇道,勤勉持家,让侯爷再无后顾之忧,尽心竭力为国效忠,方不负陛下恩典。”
“如此,甚好。”景徽帝道。
场中一时寂静下去。
楼雪萤复又垂下眼睛,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一颗心狂乱地跳。
“陛下。”郑公公忽然出声,笑道,“参汤熬好了,御膳房的人就在外头等着呢,是拿到这儿来,还是拿去御书房?”
景徽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道:“拿去御书房吧。”
“陛下还有政务在身,臣不敢再因家事耽搁陛下。”李磐行了一礼道,“若陛下暂无事吩咐,臣便携新妇告退了。”
景徽帝淡淡道:“无事了,你们且回去吧。”
“谢陛下。”
李磐低着头拱手倒退几步,随即便转过身,走出了偏殿。
迈出偏殿门槛一刹那,他微微侧过头,一把握住了楼雪萤的手。
楼雪萤慌乱地看着他,下意识想回头看景徽帝,又生生忍住了没有回头,就这么快步跟着他下了台阶,往长长的、空阔的宫道上走去。
景徽帝端坐在矮榻之上,带着微微暑热的风吹动低垂的纱帘,在阳光下泛起晶莹的光泽。
他久久地盯着那双远去的人影,他们的手是握得那样紧,步伐是走得那样快,距离是贴得那样近,生生刺痛了他的双眼。
郑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景徽帝身边。
“都是老奴的错!”郑公公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哽声道,“都怪老奴怂恿陛下,陛下才去查了……”
“与你无关。”景徽帝打断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查不查,都改变不了事实。”
前日他下了令,遣人去查“簌君”的身份,昨日便收到了消息。
之所以查得这样快,是因为“簌君”本就没有刻意掩藏过自己的行踪。她虽以纱覆面出入琴坊,但那只是为了免受无端侵扰,她出行的马车就停在琴坊门口,稍一打听,便能知道马车的式样,再从马车的式样查到马车的主家。
楼家总共就两个女儿,一个十八岁,一个八岁,答案显而易见。
但出于谨慎,办事的人还是想办法寻来了楼雪萤的墨宝,交给了景徽帝。景徽帝将它与簌君的信纸比对半晌,最终折断了手里的一只狼毫。
“时也命也。”景徽帝阖目,唇角扬起一丝讥嘲的苦笑,“李磐不愿娶妻,是朕非逼他娶了不可。到头来,竟是朕,亲手将她拱手让人!”
郑公公跪在地上,瑟瑟无言。
“朕早该想到,能在琴艺上有那般造诣的女子,不会是平常人。”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手背青筋隐动,“早知如此,朕……”
早知如此,他就不会去遵守什么君子默契!以致于白白错过了她!
景徽帝又想到了她与李磐紧紧相牵的手,想到她笑着回答“臣妇早闻侯爷威名,仰慕多年”。
是吗?是这样吗?如果他当初真的与她表明身份,她真的能愿意与他在一起吗?
今日见到她,才恍觉她是那样年轻,而他却已经快要老去……
他其实根本不了解楼家的小姐,只不过是略有耳闻,从未放在心上。他以为那些关于她的传言不过是过誉。就连当着李磐的面夸赞于她,也只是为了劝说李磐认下婚事而已。
他想起前日对太子说的,“听说楼氏极为貌美,性格又温婉,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武安侯便知道朕给他赐了一桩多好的婚事”,如今竟像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李磐显然是已经知道这是一桩多好的婚事了。
可悲的是,他也知道了。
“郑瑞。”景徽帝幽幽道,“你说李磐是真心喜欢她,还是只是贪恋于她的美貌?”
郑公公皱着脸,小声答道:“满打满算,武安侯与楼小姐相处的时间,也才不过几天……但无论如何,她已经是武安侯的夫人了啊,陛下!”
景徽帝又是深吸一口气:“李磐是个粗人,你觉得,簌君的琴声,他能听得懂吗?”
“……老奴不知。”
殿中又是一片沉默。
良久,景徽帝问:“今日她回门,是吗?”
“是。”
“回门……也好。”他说,“今日的折子,朕先不批了。”
第27章
楼雪萤被李磐牵着,快步走在出宫的路上。
“怎么样,我跟你说的没错,确实用不了多长时间吧?”李磐说道。
楼雪萤勉强点了下头。
风吹在她的身上,吹得她汗湿的后背微微发凉。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暗暗告诉自己,马上要回门了,得先将方才的事放在一边,否则被母亲等人看出了心事,恐怕要误会她与李磐有什么矛盾。
正想着,宫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由宫女引着,与他们相对而来。
楼雪萤愕然地停住脚步。
“阿月?”她惊异开口。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姚璧月。
她也认出了楼雪萤,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绽出了笑容,提着裙子朝她快步跑来:“簌簌!”
李磐诧异地看着她们。
姚璧月跑到跟前,眼尖瞧见了二人相握的手,不由将团扇一挡,遮住了自己促狭的笑容:“哎呀,好像是我来得不巧呢。”
楼雪萤连忙将手抽了出来,对李磐道:“这是我朋友,是司农寺姚少卿的女儿,我……我想与她说几句话。”
“姚小姐。”李磐颔首。
“侯爷。”姚璧月也行了一礼。
李磐往旁边让了让:“请便吧。”
楼雪萤连忙拉着姚璧月走到一边,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别说了,我也纳闷呢。”姚璧月以扇掩口,小声道,“昨日宫中来人,说皇后娘娘召我入宫,我没办法,只好来了。”
“皇后娘娘召你入宫?”楼雪萤一惊,“为什么?你与皇后娘娘素不相识,莫非她是为了太子的婚事?”
“我也觉得。”姚璧月皱了皱鼻子,“之前下大雨的那次赏花宴,你没去,我去了,后来大长公主又办了一回,我也只好又去了一趟。可是我也没见着太子啊,难不成是大长公主看上我了,向皇后娘娘推荐了我?”
楼雪萤心里暗道不好,这辈子赏花宴,太子没有中意的人选,便由长辈挑人了。上辈子就挑中了姚璧月,这辈子还是姚璧月,也不算奇怪。
但……她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姚璧月又一次嫁给太子吗?
太子不是良人,可这只是她心里的想法,姚璧月也根本不知道太子后来还把她藏了起来。她上辈子作为一个旁观者,未曾看出姚璧月对太子明显的厌恶,也没有机会去问一问姚璧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万一她虽然不喜欢太子,但愿意当皇后,扶持母族呢?毕竟她们二人并不一样,如果她没有得到过姚璧月亲口的回答,说自己不想嫁给太子,不想当皇后等等,那她又怎么能轻易插手别人的命运呢?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也插手不了。谁会相信她说的,太子并非善类呢?恐怕连太子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现在一点错都没有犯过,她没有办法去提醒姚璧月。
楼雪萤抿了抿唇,道:“我想,皇后召你,可能是想亲眼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未必就是认定了要你当太子妃,你若不愿……有很多办法让皇后放弃你。”
“啊,我倒也没有不愿。”姚璧月往楼雪萤耳边凑了凑,用极低的声音道,“就是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我们跟菜市口的菜似的,被太子挑来拣去,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还不露面,要是他自己露面了,我心里还能舒服些。不过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我还不是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去菜市口了。要是真挑上我了,我也没理由不要,你说是不是。”
楼雪萤轻轻叹了一口气。
姚璧月眼睛转了转:“怎么,你不想我嫁给太子?莫非你知道什么秘辛?”
“太子……”楼雪萤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含糊地提醒她,“太子妃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与其找个麻烦的,不如找个省心的。”
姚璧月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考虑一下的。不过,说不定人家太子压根就没看上我呢,哈哈哈。”
她一转眼又看到站在十几尺外的李磐,忍不住捅了捅楼雪萤,笑道:“还是说说你吧,簌簌,你真有本事,那武安侯瞧着冷冷的,对你却这么热情,在皇宫里还要手拉手,真不把大家当外人。我那天喝你们的喜酒,我瞧着他好像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我还有点担心你呢,原来是我多虑了。这英雄呀,到底还是要醉倒温柔乡的。”
楼雪萤脸上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我还要回门呢。”
“那今日就先放过你。”二人各自还有事要做,姚璧月也没时间与她多聊,只隐晦地笑笑,道,“以后有机会,我再与你讨教讨教你都对武安侯做了什么。”
楼雪萤瞪了她一眼,甩开她,快步走回李磐身边。
李磐:“聊完了?”
楼雪萤点头。
李磐看向姚璧月,她朝他行了一礼,以示告辞,便随着接引她的宫女往皇宫深处走去了。
李磐带着楼雪萤,一边往皇城外走,一边随口问道:“你们关系很好?”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楼雪萤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那天你进城……是我和她一起在楼上看你的,但你没瞧见她。”
李磐似笑非笑:“哦?这种事还要拉着人壮胆?”
楼雪萤:“……”
李磐:“那她可知道你是故意落水引我去救的?”
楼雪萤摇了摇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方才屡屡看我,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吧?”
楼雪萤半真半假道:“她说你是个武夫,怕你对我不好。”
李磐瞅她:“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没数?”
楼雪萤嘀咕:“她觉得我爱慕你爱慕得发狂,你做什么我都会觉得好的。”
李磐哼了一声:“拉倒吧,之前是谁在床上踢我来着?”
楼雪萤立刻急了:“你!”
她警觉地四下看看,还好现在周围暂时没人,他说这种话,也无人听去,否则她真是脸都丢尽了。
李磐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二人出了皇城,上了马车,往楼家行去。
楼家一家上下,早就等着楼雪萤回门了,哪怕知道他们要先进宫谢恩,不会马上过来,但还是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
楼雪萤一下车,便看到一大家子人都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将皇宫里的事情先抛开,攒出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