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了,桌上的油灯已经燃了大半,本该是睡梦沉酣的时辰,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有睡意。
他倚在墙边,朦胧的烛光中,他连表情都模糊不清。
屋内静得可怕,就连烛火哔啵的轻响,都显得那么惊心动魄。
他没有看楼雪萤,微垂着眼睛,像是看着地面,又像是在看一些虚无缥缈的远方。
那双时而含笑、时而锐利的双眼,此刻也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情绪掩藏其中,掀不起一丝涟漪。
楼雪萤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身上那种惯常的从容气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制后,仍然控制不住逸散而出的凛冽。
他的喉结滚了又滚,像是想说什么,可又什么都没说,嘴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雪萤都觉得自己有点僵了,忍不住缓慢地搓了一下手臂。
李磐抬起眼,视线定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之上,终于开了口。
“去穿件衣服吧。”他说。
楼雪萤便安静地走到行李旁,取了件外袍,披在了身上。
“过来。”他又说。
楼雪萤听话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看着她,问:“我们前世,认识吗?”
楼雪萤怔了一下,摇头。
“我……我只在秋猎的时候,远远见过侯爷。”她咬了下嘴唇,轻声道,“那一次,侯爷独自一人猎了头熊回来,拔得了秋猎头筹。但侯爷应该并未注意过我。”
李磐:“所以你以为这一次我不参加,便无人能猎熊了?”
楼雪萤点了点头,嗫嚅道:“我原本已经想好要告诉侯爷这一切了……只是侯爷不信鬼神之事,我怕侯爷觉得我在胡说,所以就想先和侯爷打个赌……”
“然而秋猎的时间变了,人员变了,结果也变了。”李磐道,“你就慌了,是吗?”
楼雪萤低头不语。
李磐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她那些怪异之举究竟从何而来。
她为何会那么急着嫁给他,为何会那么害怕进宫,为何会屡屡试探他对鬼神的看法,又为何会对他反复的追问不敢回答。
而他也终于知道,那个会半夜出现在她床前,令她恐惧流泪的男人,究竟是谁。
纵然他到现在还是觉得重生之事不可思议,但种种证据摆在面前,连同皇帝和太子的异常都有了解释,由不得他不信了。
“你前世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侯爷在西北戍边。”她小声答道,“侯爷回京数月,没有京职,老夫人也适应不了京城生活,侯爷便带着老夫人回去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猛地抬头道:“侯爷!年底会打仗!我没有骗你,只是我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日子,也想不起来是和哪个部族打了……”
李磐眯了下眼:“当真?”
“自然当真!”楼雪萤急道,“若不是后面还要倚仗侯爷,皇帝只怕是早就……”
她的声音倏地微弱下去。
李磐看着她:“这就是你不嫁别人,硬要嫁给我的理由?”
楼雪萤哑口无言。
李磐:“怪不得你总说连累了我。”
楼雪萤心中一颤:“侯爷……”
她害怕他因此知难而退,抛下了她,可她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再强逼他。他之前许下的那些誓言,只是建立在他当时的认知之上,他立誓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会有皇帝和太子两个人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呢?即使他退缩了,也不能怪他。
“我今日将太子打了。”他幽幽道,“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我没想到他会过来,侯爷,不是我主动要找他的!”楼雪萤仓皇地辩解,“我从来没有想让你们直接动手……”
李磐凝视着她,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指腹蹭过她脸上的泪痕,带起一阵干涩的疼。
“楼雪萤,你是怎么想的,他们一个皇帝,一个太子,都觊觎着我的妻子,你却说,从来没有想让我们直接动手。”李磐一字一顿地道,“不直接动手,只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我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你对我阳奉阴违,背后将他们两个安抚住,他们不介意你是谁的妻子,只贪图和你这个人偷欢。第二,我知道实情,但我不想和他们起冲突,所以我把你献了上去,他们就不会再来为难我——你选哪种?”
楼雪萤怔怔地看着他。
“你说太子早已重生,可他却一直装作没有重生的样子,欺骗于你,那你觉得他今晚为何欺骗不下去了?”李磐道,“是因为他发现你马上就要去西北了,他再装下去也没用了,所以他才来找你。那你猜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能找到你?因为皇帝在找我议事。”
楼雪萤脸色苍白,喃喃道:“他是故意……”
李磐面色沉沉。
今夜所议之事,的确都是正事,但也并不是那么紧要的正事,非得在今夜就论出个结果不可。可景徽帝却一直不肯放人,直到很晚的时候,郑公公进来了一趟,低声在景徽帝耳边说了几句,景徽帝才终于三言两句结束了议事,放了他们回去。
李磐:“眼下这个局面,他既可以治太子的罪,也可以治我的罪,无论治谁的罪,对他来说都不是坏事——不过依我看,他目前应该还是更想治太子的罪。但治完了太子,也就有空治我了。”
楼雪萤脑中纷乱如麻,一颗心直坠谷底。
“一个皇帝,一个太子,簌簌,你竟把我置于如此境地。”他叹息一声,用力地扣住了她的后脑,“你让我怎么办。”
“对不起……”楼雪萤颤抖着,只觉自己的话语是如此苍白无力。
这都是她的错,她要怎么才能补救呢?
李磐:“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楼雪萤连连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李磐:“太子为何重生?”
楼雪萤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没说。”
李磐沉吟不语。
楼雪萤攥紧了手,悔恨道:“若我早告诉侯爷,侯爷就不会如此被动……是我总是瞻前顾后、软弱无能……”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李磐道,“更何况,你之前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此前皇帝和太子都没有重生,没有任何可疑之举,你若直接跟我说这些,我恐怕会真的当你得了癔症。”
楼雪萤抿了抿唇,又不安道:“侯爷……还有其他想问我的吗?”
李磐:“你还想我问你什么?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难道知道吗?”
楼雪萤沉默。
李磐:“去洗漱吧。”
楼雪萤:“……侯爷呢?”
李磐:“你不用管我。”
楼雪萤垂下眼睛,自己去打了水,默默地洗漱了。
她安静地拭完了面,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换寝衣。
李磐倚着墙,道:“你那些面脂呢?今晚不抹了吗?”
他知道她每天睡前洗漱完,都会往脸上抹点面脂,据说是什么养颜护肤的佳品,他也不太懂,只知道一小盒就很昂贵。
昨天还看见她在抹,今天就不抹了。
李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抹就抹。你只是交代了一些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今夜突然发生了什么惊天巨变,你这么谨小慎微的是在干什么?难道我会看你往脸上抹两块面脂,就把你赶出这个房门?”
楼雪萤涩然道:“我……我怕侯爷觉得我还有闲心弄这些……”
她原本以为,亲眼看见她和太子纠缠在一处,亲耳听到她那些不堪的往事后,李磐一定会怒不可遏,即便这个“怒”不一定是针对她,但他也总该生出一些正常人该有的情绪才对。
可他到现在却一直显得那么冷静,甚至都不问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感纠葛了,只与她分析当下的局势情形。
太理智了,太不像正常人了。
他越是这样,楼雪萤便越是心慌,觉得他像一把拉到极致却迟迟不发的强弓,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尤其是他让她不要管他,她就更担心了。
李磐:“去吧。”
楼雪萤便坐到了妆台前,去抹她的面脂。
她动作很慢,愈接近眼眶,便愈觉得那浸泡了无数泪水的皮肤脆弱不堪。
李磐:“怎么了,这东西有问题吗?”
楼雪萤低声道:“没有,是我脸上有点疼。”
李磐朝她走过来,对着铜镜里的她看了半晌,直到她终于涂抹完,他忽然弯下腰,一把扭过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楼雪萤手里的脂盒掉在了地上。
她睁大了眼睛,在他怀里战栗着,感到他的身躯如火一般滚烫,又似铁一般坚硬。
他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吻过她,不似以往情到浓时的激动,而是一种近乎心碎的愤怒,他长驱直入,攻占了她的唇舌,却没有给她造成半分疼痛,她只是茫然地承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手指覆上他的心口,触碰到他狂躁的心跳。
他的手从她的脸颊落到了她的后颈,指腹压住了她的颈脉。
他离开她的嘴唇,一下接一下地吻过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眉骨、她的额头,又沿着她的脸颊往下,吻过她的耳垂,最后落在他指腹压着的颈脉之上。
她的血液,在他的唇下鲜活*地涌动着。
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完好地蜷缩着。
他紧紧地咬着牙,然后一拳砸在妆台之上。
嗵的一声,所有物件猛地弹跳起来,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台面。
他猛地喘了一口气,松开了她,直起身来,往外走去。
楼雪萤一把拽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他说:“你先睡。”
她却固执道:“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马上回来。”
“你不是说……”她嗫嚅着,“亲我的话,就是让我安心,代表你不会丢下我吗?”
“我没有丢下你。”他额角青筋跳了跳,“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可我一个人待着,很害怕。”她低下头,“这些事情,我从来没说出来过……我不知道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簌簌,我想杀人。但我不能。你先放我出去,我喝点酒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