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枝手背一热,不断有鲜热的血落在她手上。
转头看见云霄飏痛苦的面色,和他唇角不断滴落的鲜血,她心里一慌,上前一步,挡在慕昭然面前,神情中带着几分恳求,“这一切,行天君都不会知道,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损人道心。”
“我只是不希望云师兄被蒙在鼓里罢了。”慕昭然漫不经心道,缓步往后退开,退进了盘桓在此地的浓郁煞气中。
“殿下!”祝轻岚往前追了两步,又被煞气中扑出的鬼影挡住。
慕昭然一走,周围煞气顿时变得躁动起来,其中鬼影受活人生气所吸引,朝他们疯狂扑来。
祝轻岚扇中挥出一团狐火,击散了数条鬼影子,退回到叶离枝身边。
他们本就在幻境里消耗了太多灵力,如今四面鬼哭狼嚎,天下地下都是鬼影子乱窜,几乎不见天日,又有寒气不断侵入经脉,再耽误下去,只能殒命。
叶离枝从怀里取出来这里之前,剑尊交给她的玉珏,犹豫了下,出声唤道:“殿下,我这里有瞬时的传送法阵,我们先一同离开这里。”
鬼影交错,煞气弥漫,无人回应她的话音。
祝轻岚将扇子往上一抛,勉强支撑着这一圈狐火,逼退鬼影,着急道:“我去把她找回来。”
话音未落,他奔出狐火,鬼影霎时往他扑来,祝轻岚翻手快速结印,眉心里窜出无数的红狐影,和鬼影撕咬到一起。
他穿过重重鬼影,四下寻找,连声喊道:“殿下!瑶光殿下!有什么事咱们出去再说,你别在这个时候赌气。”
慕昭然隐隐听到了喊声,却没有回应,她找到此地煞气最为浓郁之处,结印祭出石相,吞食着此地煞气。
残垣断壁间游荡的煞气霎时有了归处,平地卷起一股黑色的漩涡,往慕昭然所在之处奔涌而来。
煞气形成的罡风从人身体里穿过,祝轻岚的三魂七魄都险些被从肉身里刮出来,他仓促躲进一堵残墙背后,随即感觉一道阴影罩来头顶。
仰头望去,才看到漩涡中心处,高耸而立的石相身影。
他瞪大眼睛,从残墙后站起身来,周身袍袖被不断刮过的煞气撕扯得猎猎作响,艰难地从那浓稠的黑雾当中寻找慕昭然的身影。
另一边,叶离枝和云霄飏身前的狐火行将熄灭,两人用剑固定着身形,肉身内神魂动荡,实在难以坚持。
叶离枝一把捏碎了传送符玉,法线从她手中落下,飞快在冰面上成型,呜一声竖立一道传送的灵光,她高声唤道:“阿岚,快回来!”
祝轻岚转头看去,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具石相,犹豫不决。
叶离枝再次唤道,“阿岚!”
祝轻岚回头看到她急切的眼神,咬了咬牙,转身奔入了传送阵中。
传送法阵的光芒收束,带着三人身影从这片冰原上消失。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慕昭然盘膝坐在石相的掌心上,闭上眼睛,神识与石相连通。
腰间的锦囊口,残败的木偶费力地伸出那只被日精灼伤的手,轻轻握住了她指尖。
它身上各处都损毁严重,另一只手已经被啃噬干净,只有这只手因为掌心残留的那缕日精,令鬼影畏惧,反而保存得完好些。
“他即便失败了,也依然比你强上百倍千倍。”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慕昭然口中听到如此动听的一句话。
动听到,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来见她。
第99章
天都城南这一片区多酒家食肆, 夜里灯火辉煌,常要热闹到后半夜去。
到了清晨时分,别处开始一天的营生时, 这里才歇下不久,便显得格外冷清。
游辜雪抬眸看一眼檐角下垂挂的朱色酒幡, 避开酒铺的正门,走到旁边的窄巷。
这巷子夹在两栋房屋之间, 宽度只能容一人通行,两边都是砖石墙壁,尽头是另一家商铺的后墙,看上去并无什么异常。
他抬手抽出行天剑来, 一剑竖斩过去, 凌厉的剑光穿透窄巷,硬生生在巷尾撕开一道拱门来。
一道兽影忽然从拱门之内窜出来, 所行之处砖石迸溅, 两边墙上都留下了恐怖的抓痕。
它一看前方站着的人,往前冲的气势猛地一顿, 利爪踩塌屋檐一角, 转身欲逃。
兽影的动作极快, 但游辜雪的剑比它更快, 他飞身踩上酒铺屋脊,几束剑光擦着屋顶瓦片飞射出去, 游窜的电弧在半空迅速交织成网, 封堵住对方的所有退路。
兽影在电网之中四处冲撞, 见突围不出,从空中急坠落下,砸到一间商铺的屋顶。
行天剑呼啸而去, 剑光撕开兽影,抵在当中那人的眉心,正是这南城胡记酒铺的掌柜娘子。
胡娘子就地躺在瓦片上,美人面上带着倦意,鬓发凌乱,身上衣襟半敞,大半个肩头都裸露在外,右手掩在胸前,堪堪遮住一片旖旎风光,印染着大片牡丹花纹的裙摆下露出一双光丨裸的玉足。
她仰面望着直刺眉心的利剑,害怕地嗔道:“奴家安安分分地在这南城做着卖酒的生意,铺子里证照齐全,有口皆碑,不知犯了何事,惹得行天君如此大动干戈,大清早的,便提着剑将奴家从床上赶出来。”
游辜雪站在十丈之外的屋脊上,眉眼比霜雪还要冷漠,道:“对九尾狐族的禁令尚有两百年到期,在此期间,你族不得踏出狐歧山半步,违者当诛。”
胡娘子惊讶道:“神君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奴家就是一只普通狐妖而已,哪里能有九尾狐那样稀贵的血脉。”
游辜雪不欲与她多废口舌,行天剑上电弧压下,生生逼出她身上隐藏的狐尾。
狐尾从牡丹花裙下延伸出来,八条实尾,还有一条狐火幻化而成的尾巴。
胡娘子脸上媚态收敛,姣美的面容一下变得狰狞,舔了舔红唇,笑道:“天道宫里那三个老头不敢露面,派你一个黄口小儿前来,被人叫惯了行天君,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很行吧?”
游辜雪道:“对付你足够了。”
胡娘子眯起眼睛,喝道:“狂妄小子,看老娘挖了你的心肝下酒!”
她抬起手来,一掌拍在行天剑刃上,殷红的指甲刮擦得剑上火花四溅,竟扯开电弧,一掌将行天剑拍飞了出去。
胡娘子赤足踩在瓦片上,九尾如同展开的羽翼,身上妖气澎湃,几乎凝为实质的烟云。
九尾狐,在妖族之中,属于天妖级别的大妖,哪怕被封了妖脉,胡娘子只能修炼至八尾,最后一尾始终只能凝成一条徒有其表的虚尾,但对付化神期的剑修,也足够了。
“你以为老娘没点本事,敢跑来天道宫的老巢么?”胡娘子轻蔑道,只一眨眼,便闪身至游辜雪身前,屈起五指直往他心口掏去。
游辜雪身形凝滞,看上去已经被她妖气桎梏,动弹不得。
她的指甲划破了游辜雪那一身雪白的衣裳,直抵皮肉之上,然而却像是击打在了坚硬的铁板之上,眼前之人忽然变为了一柄竖直的长剑,光亮剑身照出她错愕的神情。
胡娘子指尖一痛,若不是缩手及时,差点被行天剑剑锋削掉手指。
行天剑当空划过一圈圆弧,落到主人手中。
胡娘子转头看向周围一圈被割裂开的独立空间,与下方的城区街道完全分隔开了,以免他们的打斗波及无辜居民。
他方才摆她一道,竟是为了铺开剑域。
“打坏了房屋不太好。”游辜雪握着行天剑,挽了一个剑花,做了个请的动作。
胡娘子冷笑一声,狐尾化作巨柱,朝他砸去。
下城的居民一开始被打斗声惊动,纷纷从屋中跑出来探看,等出来时却只见得天上有浓云聚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响动,都只当是将要落雨,便又各自奔忙生计去也。
那浓云在天上铺了许久,时不时有电光闪过,闪烁之间才能看到乌云里潜藏的庞大兽影。
“九尾,那该不会是九尾狐吧?”
“九尾狐不是被关在狐歧山么?怎么敢跑出来的,竟然还敢来天都?”
“这世上原来还真有九尾狐,我走南闯北也算是见了不少妖族,还是第一次真的见到九尾狐,还以为这种妖早就不复存在了。”
有人不解道:“咱们天都聚四方来客,也有不少妖族在城中生活,为何九尾狐不行?”
“说书先生都快说烂的故事,你竟然不知道?八百年前,九尾狐还是妖族之首,统领整个妖族,九尾狐生性残暴,杀妖食人,无恶不做,死于九尾狐王手里的妖族,能填平一座深渊。”
“最终人妖两族都不堪忍受狐王暴行,联起手来杀了九尾狐王,又封住九尾狐族的妖脉,才将它们镇压于狐歧山中,不止在天都,整个神州四境都没有九尾狐的容身之地。”
剑域之内,胡娘子吐出红舌,舔了口指尖上的血,怨毒道:“如果不是被封住妖脉,让我无法炼成九尾,合剑的剑修,我也可以来一个杀一个。”
游辜雪道:“狐岐山禁令,抽走地底灵脉给养他族,使封印之地灵气枯竭,难以引灵修炼,在这种情况下,胡娘子都能修至八尾,想来牺牲了不少同族。”
胡娘子被他戳中痛处,身后九尾狐的妖身法相张嘴咆哮,朝着他凶猛咬下。
游辜雪闪身躲避,并未还击,只继续道:“九尾狐的妖脉之封,为表里两重封印,禁灵只是其一,真正限制九尾狐族炼成第九尾的禁制,在天书当中。”
他说着,挥手一扬,一个“止”字在半空显现一瞬,又重新没入他身上。
光是这一瞬,胡娘子便以从中感觉到无法言说的规则之力,她怔愣须臾,忽地大笑起来,讥讽道:“你不是天道宫的高徒吗?怎么也和我们一样,成了囚奴。”
游辜雪等她笑够了,才平静道:“所以,你我的目的其实一致。”
胡娘子冷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仅凭这样我就会信你?”
游辜雪道:“你于十七年前潜入天都,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办法踏入天道宫半步,今年倒是送了个祝轻岚进来。”
胡娘子暗暗一惊,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戒备。
游辜雪自顾自地继续道:“他并非九尾狐族,却拥有九条虚尾,在地卷中时,为了给叶离枝取得灵窍的草药,不顾生死,暴露九条虚尾,硬接我一剑,因此断了一尾。”
游辜雪看着胡娘子越来越惊讶的眼神,缓缓问道:“你指望这样一个感情用事之人,能为你族成事?”
胡娘子沉默半晌,咬牙问道:“那你欲如何?”
游辜雪道:“我想知道,你是如何避开天书禁令逃出狐岐山。”
……
冰原之上,隐雪城残垣。
随着石相吞服的煞气越来越多,慕昭然通过联通的神识,再一次从此地煞气中看到了当年所真实发生的一切。
她的神识落到了这一段旧日景象里,抬头望向天幕中繁星般密布的灯焰,一簇簇灯焰从上空落下来,落入隐雪城的民居中,每点亮一处,便能听到屋主欢喜的大笑。
慕昭然先前从城外见到这番场景,已觉美甚,如今身处城中,看着长街上被灯焰一一点亮的冰雕,和欢喜奔走的人群,都美好得仿佛梦幻。
只是这份美好很快就会被碾碎,雪族人炼制的冰相出现了城楼外,一掌拍碎了隐雪城的护城结界,欢呼声变为了惊声尖叫。
无数流光从上方掠过,是隐雪城修士前往御敌的剑光。
慕昭然逆着逃窜的人流,也跟着往城门的方向跑去,在纷乱的战斗中,她终于找见了那一个熟悉的身影。
游辜雪悬空立在长剑上,眉眼沉郁,额心的灯焰纹消失不见,脸色几乎和这冰原上的雪一样苍白,便衬得唇边那一抹未擦拭干净的血痕越发刺眼。
他静默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冰相和隐雪城修士之间的生死交战,可在看见街上普通人被波及时,还是忍不住出手,用空遁之术将人送去城内别处。
慕昭然见一头从冰相身上奔出的凶兽,扑至她身前来,将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者按倒在爪下,照着他的脑袋一口咬去。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凶兽脚下的老者倏然消失,地面上只余下一条凭空撕裂的细缝迅速弥合。
那凶兽咬了个空,愤怒地仰头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