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川想起了那个凡人时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想起了她坐在油灯下,清丽的眉眼,看向他时,笑弯的眼睛像是倒映在水缸里的月牙。
他们是同样的苦命人,彼此都没有亲近的家人,两人年少成亲,在一间贫瘠的茅草土屋里相守。
他那时候看着她,夜夜做梦都在想,他一定要多接些刻碑的活,赚很多很多钱,带她进县城里居住,补好她体弱的身子,要好好养着他的月亮。
被遗忘的少年时期的情潮涌入心里,像一株裂土复生的嫩芽,拱破了他本该坚不可摧的寂灭道心,顽强地壮大了起来。
李清川道心破碎,鲜血自七窍涌出,仙宝撑开的界外通道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无法再往前踏进一步。
他身上外泄的灵力和通道中涌入的仙气激烈地碰撞交织在一起,震荡得天地变色,空间扭曲。
李清川透过蒙着血色的视野,忽然捕捉到了飘忽闪烁的一行金字。
——李清川渡过九十九重天劫,踏碎虚空,御麒麟而去,从此逍遥天外去也。至此,故事终结。
他死死盯着这一行金字,从那金字之中感觉到了一股无从抵抗的力量,仿佛有无形的丝线从金字中延伸出来,穿透在他的身躯之上,让他一步步依照着它所划定的命数轨迹,踏入那一道天外通道中。
李清川用尽全力违抗了这股力量,他已经想起了她,又如何能再逍遥天外?
“金字,那不会是天书的金字吧?”慕昭然心下猜测,系统身为天书残页,难怪一听见李清川这个名字,反应会那么大。
她很好奇,李清川违抗天书,又做了什么,才会令它竟然产生了畏惧。
李清川渡劫失败,没能离开这一界,他托着伤重的身体重新找回了当年出生的小山村。
将近千年的岁月过去,山村仍在,甚至比以往更加繁华,成了一座山镇,只是物是人非。
李清川意外地在这里感觉到了自己留下的灵力,他成为修士后,竟然曾回来过这里,只是他已记不得当时是为何会来此地。
他回想着妻子的生辰八字,寻到了她被淹没在荒草之下,早已看不出的土坟。
从那土坟内残留的一缕含怨煞气,看到了昔年的光景。
当年,这座村子曾遭遇魔修袭击,那魔修食人炼魂,李清川从旁路过,为避免节外生枝,原本不欲多管闲事,却不知为何,还是鬼使神差地踏入村中,解决了那一个魔修。
随后,又在山村中布下了九重防御法阵,能抵挡化神以下修士的攻击,足够护住这一座村子。
直到现在这座法阵,都还有一点法力残留,也因为他留下的法阵,在天下纷乱之时,多少庇佑住了一些凡人,才让旧日的小村落发展了起来。
当年因为布阵,他担心暴露踪迹,唯恐又引来上官家族修士,掩下阵法便急匆匆地想要离开,这时候有人拽住了他的袖摆,他回头只看到一个瘦弱佝偻的老妇,一张枯朽苍老的面容。
那双眼中蒙着浑浊的泪,完全看不清眼中神色,只是望着他,颤颤巍巍地喊:“三、三旺,是你吗,三旺,你回来了……”
李清川有些不耐地抽走袖摆,疏离道:“老婆婆,你认错人了,魔修已除,你安心回吧。”
一句“老婆婆”让她僵立在当场,只能痴痴望着他毫不犹豫地御空远去。
她回了那间破旧的土屋,俯在屋前的水缸边,借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样子。
他们家中一直清贫,买不起梳妆的镜子,她日日扎好头发,都只能去水缸边照看。以往三旺站在旁边,总是说,我以后一定给你打一面最亮的镜子。
可她没等来镜子,也丢了他。
她每日都在后悔,不应该让他进山采药,他好几日没回来,她央求着村里的男人们进山寻找过几趟,都没能找见他。
七日过去,十日过去,一月过去,大家便说,他可能已经死了。
但没看见他的尸体,她便不信他死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她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已经等成这番模样,可他却还是同当年失踪之时一样年轻,还是昔日模样,甚至变成了云端月,让她再也触碰不到了。
她终于明白,她等不回来他了。
心中的执念散去,她强撑着的一口气吐出去,滑坐到水缸边的地上,终是断了气。
李清川看完这一段含怨旧景,彻底发了疯,他上天入地地寻找她,哪怕是一缕残魂也好,却都未能找到。
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多年,身边只剩下土麒麟陪着他。
某一日他忽然清醒过来,又从这一座山村起,重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之路,重去了那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重见了他曾经遇见过的人,哪怕是对方已经成为枯骨。
他从这些过往的人事物和经历中,掘出了一个又一个隐藏于他命数中的金字,这些金字最终形成了一本书,一本贯穿他整个人生的书。
从山崖采药时,起,至逍遥天外时,终。
——这个李清川竟是天书的第一任“主角”!
第140章
李清川捧着这本书, 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
原来千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因缘际会, 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这书中划定好的轨迹, 他不过就是一个被文字驱动的傀儡,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
他唯一偏离轨迹, 没有依照书中写的那样去做的一件事,就是踏进这座山村,布下法阵,护住了本该毁灭在魔修手里的一个村子。
千年的人生经历都是假的, 唯有鬼使神差般地踏入这座村子, 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
可他护住了村子,却用一句话, 彻底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她的身骨腐坏, 魂魄无处可寻,唯有一缕临死之时含怨而生的煞气遗留在世间, 李清川从这缕煞气里反反复复地看着他们当年的重逢。
“三、三旺, 是你吗, 三旺, 你回来了……”
“老婆婆,你认错人了, 魔修已除, 你安心回吧。”
那小心翼翼的话音中, 夹着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他不耐烦的一句冷语,彻底浇灭。
李清川一遍遍听着煞气中的对话, 在这一缕煞气里入了魔。
千年修道,所为何?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争要去抢,要去经历许多生死,被形势逼迫着不断地往上修炼。
为雄霸天下?为逍遥天外?
可他的初心,分明只想采下那一株药草,缓解妻子的风寒咳疾。
一梦千年,终于醒了。
李清川走入魔障,恨透了这一本操控他人生的书,也恨透了这身不由己的千年假象,他发了疯似的用尽全力,试图摧毁书上那一行行代表着他人生的金字。
随着书上字迹一行行湮灭,他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也开始消失。
一夜之间,修真界中再无人谈论那一个险些破天飞升之人,好像那震撼的飞升之劫并不存在。
他每湮灭书上一段文字,那文字中所书写的一切,也从他的经历中消失了,曾经探索过的秘境,获得的法宝,闯下的赫赫威名,都开始烟消云散,也切断了和这世间的所有联系。
李清川这个名字,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变得无人知无人晓。
千年来,他一步步提升至渡劫的修为,也开始下跌,从渡劫,跌至洞虚,再降到化神,继而元神之力散去,体内只剩下一具元婴。
当年为了结婴,他经历了许多磨难,从这书上密密麻麻的上百页文字,便可见得一斑。
李清川不想再做那纸上的傀儡,丝毫没有犹豫地将这百页的苦难完全销毁了,当年拼尽全力所结成的元婴也开始消散。
土麒麟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的元婴飘散在天地间,灵力不断流失,焦急地围着他打转,想要阻止他。
李清川解除了它身上的神兽契约,放它自由,但土麒麟却怎么也不愿离开。
李清川也并未在意,在他看来,这千年的经历都不过是书中一笔,他否定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和麒麟的缘分。
待得书上只剩下最初的一行字时,他盯着那行字笑了,在伸手要将这本书彻底销毁时,书中的一道意念闯入他的脑海里,说道:“这整个世界都构建在这本书之上,你若毁了吾,这个世界也会毁灭。”
李清川动作一顿,他仰头望了一眼这天这地,笑道:“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假的,那毁去又有何妨。”
他屈指一握,用最后的灵力,湮灭了书上仅剩的文字。
一时间天崩地裂,山塌水断,紊乱的灵气形成呼啸的狂风,倾盆的大雨,晴天暴雪,冬日滚雷,日月同悬,四季错乱,整个世界好像真的在毁灭。
李清川便在这天塌地陷中,重新退变回曾经的凡人之躯,他的身形佝偻,头发枯槁,皮肤皱缩,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我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李清川畅快大笑道,哪怕他的寿命到了尽头。
李清川坐在妻子的坟土之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等待着崩塌的山峦将他埋入地底,浑浊的眼中却见黄影闪过,把本该离去的土麒麟撑在他上方,用身体挡住倒塌的山峦。
山石轰隆隆地滚落,不断砸在它身上。
李清川听到它的呜咽,抬起枯朽的手轻轻摸了摸它,不解道:“你我的因缘早该断开了,你还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
他看到麒麟低头时,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望着他,从未改变,忽然明悟。
原来这千年的假象中,还是掺杂了一些真。
李清川和麒麟一起被埋进了地底,外界崩塌的山河渐渐停歇,动荡的灵气复归平稳,日升月落,四季轮转,这个诞生于书中的世界,终究没有毁灭,而是挣脱了纸面,演变出了稳定的自然法则。
慕昭然看完碑上文字,震惊又疑惑,元婴在心海里,抽了系统一巴掌,唤醒它,问道:“别装死,李清川当初不是已经毁去天书了么?你是怎么又冒出来的?”
业莲被抽得在半空转了一圈,系统沉默片刻,傲然答道:“吾乃此界基石,是毁灭不掉的,即便这个世界已自生法则,但吾之力量依然与天道规则息息相关,吾散于世间万年,终又凝聚成形,又于万年间,历经多人之手,重录诸多法字,重掌诸般规则之力。”
它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我联手,夺得天书本体之力,你不仅可以挣脱桎梏,主宰自己的命运,更可以掌控这世间诸般规则之力。”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自成法则,天书这种干扰天道法则,操纵别人命运的东西,委实不该继续存在。
慕昭然眯了眯眼,顺应着它的话,道:“你说的是呢,李清川还真是个傻子,尽做些两败俱伤的事,还是我们天道宫的法尊聪明些,懂得利用天书的力量。”
系统从她魂上剥离出来后,便无法像从前那样窥探到她的真实想法了,甚至还反过来,受制于宿主元婴的力量,害怕被她封禁在心海。
只能想方设法勾动她的野心,给她画大饼,斗志昂扬道:“法尊之位,你也坐得。”
慕昭然配合着它,野心勃勃道:“那是当然,同出于天书,谁规定的力量多的才是本体呢?以后你才是本体,它才是残页,收回它的力量,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一人一统一拍即合,热络地又巩固了一番彼此的结盟之谊。
嵌入天书残页里的那一缕神识虽与本尊断开了,但阎罗与慕昭然同处一片空间内,他却能听见。
他默默听着慕昭然哄系统,唇角染上一点笑意,她还真是,把谁都能哄得团团转。
“这块碑石似乎并不寻常,与你的地星诀亦有共鸣,是你下一枚星石么?”阎罗出声问道。
慕昭然听到他的声音,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向身外,地星诀的铭文环绕在碑石之上,正与石中之气相契合。
她原以为地星诀看上的是麒麟心,现在看来,当初引动地星诀的,其实是这心内的石碑。
“是镇石。”慕昭然道,当即结印,催动地星诀铭文,炼化那一墩石碑。
麒麟魂发现了她的意图,怒吼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朝慕昭然撞过去,想要阻止,慕昭然动作顿了一顿,结印的手指没有停下。
虽然对不住这头麒麟魂,但这枚星石,她必须拿到。
麒麟魂冲撞到近前,忽地被四面射来的丝线缠住四蹄,猛地往后拉拽出去,阎罗指尖捏着一只银色小蜘蛛。
从银魄蛛身上投出的庞大蛛影罩在上方,八只步足灵活地拨动,布于半空中的珠网便在晃动中,显露出了形迹。
他不知什么时候,在麒麟心里悄无声息地织了这么大一张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