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晨钟敲响,刑罚堂巫善长老出来上职,她才收好书折,捧起抄好的一大摞宣纸送去给长老审看。
巫善昨夜被游辜雪半夜搅扰,睡得也不好,眼下一片乌青,看到慕昭然明亮的眼眸,笑道:“殿下熬了一夜,精神头还这么好,看来我是真的老咯。”
慕昭然在心里嘀咕,你可不老,你在刑台上操纵噬灵引钉穿我灵窍的时候,可是非常地老当益壮。
当然这种话,她也只能在心里嘀咕两句罢了。
慕昭然也明白,她的罪是法尊亲自盖棺定论,刑罚堂长老只是执行者而已,但她对这一座阴沉可怖的刑罚堂实难有好感,只想早点解决乌团的事,以后绝不再踏入这里半步。
巫善大约看出她的急迫来,也不再寒暄废话,说道:“你随我来。”
慕昭然拿到巫善出具的文书,准备往内事堂去时,游辜雪也从刑罚堂后方出来,两人在影壁前打了个照面。
现下已近深秋,天道宫居于绝山之巅,气候比山下凉得更快,雾气散得缓慢,游辜雪一身白衣,潮湿白雾弥漫在他身周,看上去格外厚重,脸色苍白得像是要和雾气融为一体。
慕昭然上下将他打量一圈,实在看不出他究竟受了何种惩罚。
脑子里面打转的,都是书折上游辜雪一剑诛妖魔的伟岸形象,不得不说,宁衰很有写话本的天赋,能把游辜雪写得如天神一般光明伟大,不染污尘,简直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
只可惜,这位大英雄最后并不是为救苍生而死,而是死在道心拷问上,就像是白雪堕尘,死得甚至称得上屈节辱命,负人所望,令后来人都不愿再提及他的名。
游辜雪抬起乌黑的瞳,轻轻扫她一眼,视线又往别处移去,慕昭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挥开晨雾朝她迎来的一行人。
霜序等人一早便等在刑罚堂外了,终于见得殿下出来,一群人迎上前来团团将她围住,有给她披斗篷的,有给她揉手腕的,还有人带了个四五层高的食盒,装着甜汤和点心,生怕殿下在冷森森的刑罚堂里渴着、饿着、冷着了。
游辜雪看着她在众人簇拥下笑得开颜,朝阳穿透晨雾,洒落在她身上绣着山茶花的锦缎斗篷上,为这湿寒的晨日,涂抹上一片亮丽的艳色。
原来她真心实意的笑,是这般模样。
慕昭然被簇拥着走出了好一段距离,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去看,游辜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湿漉漉的雾气中。
霜序道:“殿下,你昨夜一夜未睡,还是先回去休息半日吧。”
慕昭然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先去把乌团领回来再说。”
趁着刚抄写完条例,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定记忆清晰,慕昭然很快答完了内事堂出的考卷,总算顺利将乌团领回。
慕昭然带它回到竹溪阁,打开缚灵袋,一团黑影从里面滚出来,一下子膨胀开,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猛地一下扑到慕昭然身上,嗷呜嗷呜地哭嚎。
在缚灵袋里待了这么多日,乌团还没有将体内灵力消化尽,灵体圆滚滚胖乎乎堪比一头猛虎,一下将慕昭然扑得摔倒在地上,被它压得半天都起不来。
“乌团,你这笨猫,你要压死我了!”慕昭然哭笑不得,一群侍从手忙脚乱地来推乌团,愣是半天都没把这只忘记了自己体型只顾撒娇的胖猫推动。
南吕一连在它身上拍了五六张浮空符,符上朱砂符文化作丝缕红光融入黑猫灵体内,乌团的身子蓦地一轻,从慕昭然身上浮起来,划拉着胖胖的四肢爪子,在半空中扒拉,越飘越高。
南吕一拍脑门,哎呀道:“糟糕,贴多了!夷则快跳上去,抓住它的尾巴,别飘走了!”
一道黑影从院墙边的浓绿树冠上纵身飞出来,跃上半空,抓住乌团的尾巴将它往下拽。
一群人立即扑过去,抓尾巴的抓尾巴,抱爪子的抱爪子,总算把这只大猫控制在了院子里。
慕昭然被霜序从地上扶起来,叉腰指着扑腾的大猫,没好气道:“就这样,把它栓到廊柱上去,就让它在空中飘几天,免得它到处惹祸。”
乌团顿时嗷呜嗷呜地哭嚎起来。
竹溪阁里吵吵嚷嚷,人声和猫叫混作一团,热闹非凡。
叶离枝站在竹溪阁的院门前,艳羡地看着这一幕,榴月扶着门扉边,对她笑了笑,说道:“叶姑娘不用来道谢的,当日是因为乌团暴走,才会让众人陷入险境,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人,殿下都会不遗余力地救治。”
叶离枝咬咬唇,还想要再试着争取一番,她当初想来天道宫,是因着有人赠予了她一枚燕金令,她想要凭此逃离将军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算已到了天道宫来,却还是被困在叶凌烟身边。
叶戎给予她的认可,并未带给她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当与叶凌烟的利益相冲突时,她永远是让步牺牲的那一个。
可一再的退让,并未换来姐姐对自己的接纳,叶凌烟甚至还觉得她威胁到了她的地位,想要杀了她。
叶离枝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可以拉她一把了。
她捏紧袖口,犹豫片刻,说道:“我最近学了首新曲子,想要请殿下听一听,她也许会喜欢。”
榴月回头往院中看去一眼,想起慕昭然之前的叮嘱,狠下心来说道:“殿下其实不爱听曲,叶姑娘请回吧。”
叶离枝眼中的一点希冀完全熄灭下去,失魂落魄地转身往回走。
走到半程又被榴月追上喊住,说道:“叶姑娘,殿下请你留步,说在来的路上时,没能听到姑娘开嗓很是遗憾,姑娘既做了新曲,殿下定要听上一听。”
竹溪阁内,慕昭然坐在院中一丛凤竹下,手指紧紧扣着石桌边缘,被魂上罪印烧得额上起了细密汗珠,身子细细地发着抖。
看到叶离枝进门时那一副欢喜模样,她心里恨得磨牙。
相亲相爱,该死的相亲相爱!
第20章
听说叶离枝的母亲是一方出了名的歌姬, 嗓音温柔缠绵,能为人消愁释忧。
叶离枝也继承到了她母亲优越的歌喉,歌声清越, 很是动听,若是寻常时候, 慕昭然定是很喜欢的,但偏偏是系统逼迫着她听。
被逼迫所听的曲, 就算是天籁,也变成了噪音。
慕昭然不情不愿地被迫听完一曲,打了个呵欠,随手从发上取下一枚珠花赏赐给她, 说道:“唱也唱完了, 我累了,榴月送她回去。”
叶离枝并不想要什么赏赐, 急道:“殿下!我想求殿下……”
慕昭然抚摸着乌团头顶的毛发, 打断她快要吐出口的话语,冷淡道:“我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
叶离枝睁大眼睛, 张开的嘴便缓缓闭上, 捧着珠花垂头丧气地被榴月请出竹溪阁。
这一回, 魂上的罪印没有动静, 看来她的猜测没错——当叶离枝向她明确地提出什么要求时,她若拒绝就会受到系统的惩罚。
慕昭然厌烦地想, 真该让榴月炼一枚毒丹, 毒哑她的嘴。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 又换来魂上的一阵灼烧般的刺痛,慕昭然瘫软身子,单手撑在石桌上, 强迫自己将叶离枝抛诸脑后,想些别的事。
夷则按照慕昭然的吩咐,将乌团拴在了廊下,他望一眼叶离枝孤零零的背影,挪步到南吕身边,一边揉着乌团柔软的毛发,一边低声道:“姐姐,你方才看上去很喜欢叶姑娘的歌?”
南吕哼一声,朝慕昭然望去一眼,“别胡说,殿下都不喜欢,我怎么可能喜欢。”
夷则看着他姐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
叶离枝能来竹溪阁,是趁着叶凌烟不注意跑出来的,回去之后果然遭到了惩罚。
叶凌烟就坐在厅堂里,见到她回来的身影,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
那夜乌团暴走,本是绝好的时机,既能解决掉这个可能威胁到她的庶妹,又能让圣女殿下在初入天道宫时就犯下过错,没想到那群废物竟没能成功,叶凌烟心里早不顺畅。
她叫人关上门,唇角立即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夸张地大声道:“都来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我的好妹妹么?你学了一首新曲子,不想着给我这个姐姐唱来听听,先跑去殿下面前献媚,怎么?殿下还是把你赶回来了?”
叶离枝沉默不语。
叶凌烟走上前,一把抢走她手上珠花,气恼道:“殿下的珠花,也是你配拿在手里的?爹爹说的没错,你就是贱奴生的女儿,就连想去讨好谄媚,也只会唱曲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丢人现眼。”
叶离枝被她贬低的话语刺得眼圈泛红,泪光盈盈,抬手想要去抢回珠花来,“这是殿下给我的……”
叶凌烟一把将她推倒地上,居高临下道:“叶离枝,就算父亲承认了你又如何?我才是叶氏的大小姐,你别想着越过我去攀高枝,最好给我安安分分的,别妨碍了我,不然父亲也饶不了你。”
她说完,对着窗外明媚阳光欣赏了一遍手里精美华贵的珠花,对身边侍从命令道:“二小姐既然这么喜欢唱歌,就送她去后山林子里唱个够,都给我好好盯着她,我没说停,便不准停。”
竹溪阁内,慕昭然用过午膳,抱着乌团软乎乎的灵体睡午觉,这午觉睡得很安稳,也没有再做梦,直睡到夜幕降临才醒来。
侍从给她准备了一些容易消化的晚食,慕昭然吃的时候,隐约听到若有若无的歌声,从后方山林里飘出来。
她疑惑道:“这是?”
霜序道:“是叶姑娘,她从竹溪阁回去,便被叶大小姐罚了,从午后一直唱到了现在。叶大小姐下午时候还来过,说妹妹扰了殿下清静,她来向殿下赔罪。”
慕昭然听得笑出声来,先前被系统逼迫的闷气都散去大半,幸灾乐祸地说道:“隔得远了听起来,倒还挺好听的。”
当然,慕昭然还没忘记自己是“戴罪之身”,用过饭后,就一直等着系统给她发布任务,去解救陷入苦难的女主。
可她左等右等,等到蜡烛都烧去半截,从后山飘来的歌声已经哑得不成样子,系统竟还无动于衷。
慕昭然觉得有些古怪,系统这个时候竟然不心疼女主了?
她起身唤来霜序,说道:“跟我去后边看看。”
乌团黏在慕昭然脚边,大脑袋拱她的手掌心,慕昭然拍一拍它,“不行,你太大了,容易被发现,在屋里好好呆着,我很快回来。”
慕昭然跟霜序从后门出,穿过后院的凤竹林,循着嘶哑的歌声,到了一处月光敞亮的小亭。
叶凌烟的几个侍从就把守在亭子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亭外唱歌的叶离枝。
但凡她稍微想停下来休息下嗓子,亭中侍从就会抓起一把瓜子壳砸过去,阴阳怪气地提醒道:“二小姐这歌啊,唱得可真好听,可不能停,要是大小姐听不见歌声了,会怪罪奴婢们的。”
霜序元婴修为,想要隐匿二人身形,瞒过林中众人轻而易举。她们隐在暗处看了好一会儿,慕昭然实在没看出什么蹊跷来。
霜序轻轻耸动鼻翼,随即面色一变,抽出一条手帕覆在慕昭然口鼻上,低声道:“殿下小心,是狐媚香,这林子里有幻术。”
“狐媚香?”慕昭然接过手帕捂住鼻子,转了转眼珠,从锦囊里取出一张破幻的符箓贴到身上,月色在她眼中轻轻一漾,那方亭子的景象顿时有了变化。
负责看守叶离枝的侍从还在继续嗑着瓜子,只不过她们看管的对象,却变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个草编的娃娃,叶离枝嘶哑的歌声便是从只娃娃嘴里飘出来的。
真正的叶离枝站在亭子的另一边,大约十步之外,正和她身前那名红衣男子说着话。
祝轻岚摇着折扇,眉眼间都是风流笑意,“我还道是谁有如此雅兴,月下高歌,兴致勃勃地想要来遇知音,没成想却看到这么一出恶奴欺主的好戏。”
他心疼地低下头,想要细致地去瞧一瞧她,“这也太狠了些,明明是一副多动听的嗓子,听听现在都哑成什么样了。”
这个距离对并不熟悉的两人来说,有些过分亲昵,叶离枝下意识后退两步,“是我做错了事,应该受罚的。”
祝轻岚往前迈出一步,满是好奇道:“做错了什么,说来听听。”
叶离枝没料到他继续会追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下去。
她作为叶凌烟的侍从进入天道宫,叶凌烟惩罚她,这是叶家内部之事,就算说出去,旁人也无权干涉,若被叶凌烟知晓,反倒又有了理由责罚她。
祝轻岚盯着她头顶发髻,微一叹气,神情无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以为你第一个来找的人应该是我,却没想到你会先去找那位圣女殿下,她那种生来就被捧在云端之人,眼里又怎会看得见别人的苦楚?”
绿树阴影下,慕昭然猝不及防地听到舔狗的背后诋毁,忍不住晦气地“啧”一声。
恶毒女配之魂蠢蠢欲动,她有心想做点什么给他们添点堵,思及魂上罪印和那该死的系统,又只能强行忍住了。
令人意外的是,叶离枝竟然出口为她辩驳,一脸认真道:“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祝轻岚挑了下眉,“她为你做了什么,你就这般维护她?前几日你还差点死在她那猫的肚子里。”
叶离枝摇头道:“不关殿下的事,而且,也是殿下救了我。”
“她救你?”祝轻岚好笑道,“她真正想救的是她那只猫灵,如果真有人死在那只猫的肚子里,猫灵也会被天道宫处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轻轻罚过便了。”
叶离枝抿着唇角,沉默半晌,语气坚定道:“不论如何,当时将我从悬崖上救回去的人只有殿下,公子若只是想在我面前说殿下坏话的话,那离枝宁愿在这里唱一晚上,也不需要公子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