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光动了动,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两人的神识共同构建了这一个梦,以前的那株火红热烈、枝上扣着一道道同心锁的合欢花树,来自于他的梦。
虞江水畔。
游辜雪静静看着躺椅上沉睡的人,平日冰封在黑眸深处的爱恨之欲,在无人之时,终于从那一双瞳孔中无所顾忌地流泻出来,视线隔着摇曳的火光,细致地舔过她的眉梢、耳鬓,每一寸肌肤。
连心蛊属于魂蛊的力量,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在他们二人的神魂之上,引诱着他一同入梦。
游辜雪抬手按在心口,呼吸急促起来,蓦然俯身,伸手从火焰中抓起一块烧红的木炭握进手心里。
灼烧的刺痛分走他的注意力,火炭被捏得咯咯作响,火星从指缝中迸溅,有血一滴一滴落入火中,被烧融化尽。
游辜雪对着无知无觉沉眠着的人,嘲弄道:“既然这么害怕见我,就别想起我,别引诱我。”
一旦他入梦,她又只会逃跑。
慕昭然,说什么对不起,她错了,梦里哭着求他原谅,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悔改,一旦发现他并不是她梦里可以控制的虚幻泡影,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逃离,想尽办法与他断绝关系。
就像是他手中的火炭,令他痛,令他恨,也许应该将她一点点磨碎会比较快意。
游辜雪清楚她这次前来烟瘴海的目的,她若是知道,就算她费尽周折斩断了魂蛊的联系,他们依然会纠缠不休,不知会哭成什么模样。
他想到此处,低声笑出来,手里的这点痛便也不算得什么了。
慕昭然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境安宁,无人打扰。
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熄灭的灰烬,那灰烬中还有余热,里面似埋了什么东西。
太久未睡,一下又睡得太饱,慕昭然醒来后蜷缩在躺椅上发了好一阵睡懵,还想着梦里那一株合欢花树,思及前世他满身的伤痕,想必和游辜雪的一战,他虽未死,但必然伤得很重,所以无暇再来梦中与她相会吧。
这对她来说本是好事,可慕昭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余光扫见游辜雪走过来的白衣身影,慕昭然慌忙将脸埋回绒毯内,将阎罗从自己脑海里扒拉出去,调整好表情,才又拉下绒毯露出一双眼睛,闷声道:“师兄。”
游辜雪应一声,蹲到火坑旁,用树枝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慕昭然从躺椅上坐起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疑惑道:“那是什么?”
游辜雪将那一团东西上的炭灰擦掉一些,用宽大的叶子裹着拿起来,掰成两半递给她,“从附近人家买来的甘薯。”
“甘薯?”慕昭然没听过这种东西,但见里面色泽红润,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鼻而来,看着就很软糯好吃,她咽了咽口水,捧入手里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张嘴咬了一口。
然后从嘴里一直被烫到了肚子里。
游辜雪看着她眼角被烫出的泪花,心中冷嘲,活该。
慕昭然捂着肚子缓了好一会儿,依然舍不得丢掉手里的烤薯,夸赞道:“好吃!”很甜,很糯,很香。
薯不可貌相。
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这附近有人家?那我们昨夜为何要在这里风餐露宿!”
游辜雪剥着手里另一半甘薯,“修行之人,如非必要,不应过多干扰普通百姓。”
慕昭然下意识反驳,“那你还去找人家买甘薯。”她见游辜雪的视线往她手里落来,立即捧着甘薯转过身去,护在怀里,讪笑道,“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我错了。”
她吃完手里的,游辜雪又将剥好的另一半递给她,这半块温度刚好,不烫嘴。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左手上裹着白布,慕昭然顿时关切道:“师兄受伤了?”
游辜雪看了看自己掌心,“一点烫伤,无妨。”
为何烫伤,这好像不难猜测,慕昭然捧着香甜的甘薯,忽然没什么食欲了。
“那师兄以后还是不用专门为我烤薯了,我吃大师兄的点心就好。”
“没有点心了。”游辜雪瞥她一眼,“不想吃就扔掉。”
“怎么可能?这是师兄烫伤手为我烤的,我怎么可能扔掉?”慕昭然捧着甘薯大啃一口,弯眸笑道,“我会把它吃光光!”
游辜雪听着她这番刻意讨好的话,没有解释她的误会。
“师兄不是早就辟谷了吗,怎么还知道这种美食?”慕昭然好奇。
游辜雪道:“我不是生来就已辟谷,在辟谷之前,我也需要按时吃饭。”
好吧,很有道理。
慕昭然吃完还想再吃,但一看游辜雪的手,她自然说不出口。
游辜雪似明白她的心思,说道:“这种凡间之食不宜多吃,浅饱即可。”
饱倒是饱了,她本来早上也吃得不多。
慕昭然吃完早饭,在江边去简单清洗了一番,洗干净手,回到岸边,从锦囊里取出榴月给她的伤药,“师兄,我这里有烫伤的药,给你擦一点吧。”
游辜雪迟疑片刻,才将左手伸出去。
慕昭然小心地拆开他手上的白布,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先感同身受地疼得“嘶”一声,疑惑道:“怎么烫得这么严重?你是直接把手埋进火堆里了吗?你这是烤薯还是烤手?”
游辜雪:“……”
慕昭然没有追问,挖出药膏小心翼翼地给他手掌上涂满厚厚一层,把药盒都挖空了,又取出一张干净手帕来给他裹上伤,“没关系,榴月的药很厉害的,等药吸收很快就能好的。”
游辜雪收回手,看一眼手帕上那一枝兰花刺绣,说道:“时辰不早了,师妹继续练习空遁术。”
慕昭然撇嘴,收好东西,又被游辜雪监视着开始修炼,实在命苦。
在这种毫无人道的鞭策下,慕昭然终于在这天的下午破开虚空,成功从虞江这头,空遁到了虞江那头。
短距离空遁要容易许多,也不易迷失在虚空中。
慕昭然站在对岸朝游辜雪挥手,高兴地又蹦又跳,“我学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游辜雪踏步来到她身旁,“这里距离烟瘴海更近,我们也许能比岑夫子他们还要更快到达。”
慕昭然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游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妹刚学会空遁术,正该多多练习,跟着我的脚步,我们从这里走去烟瘴海。”游辜雪说完,身形在眼前一晃,已裂空而去,只在半空徒留下一道闪烁的电弧,啪一声熄灭。
下一瞬,他的身影出现在百步之外,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她。
慕昭然气得抓起石头砸他,气恼的大喊惊起林中飞鸟,“游辜雪,你这个骗子,我就不该跟你出来!”
她明明可以在飞鱼舟上舒舒服服地修炼,怎么就被骗出来跟他吃苦了?
游辜雪回头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冷笑一声。
究竟谁才是骗子?
第42章
慕昭然追着游辜雪跑了一路, 每当她穿越虚空,快要抓到他时,他的身影又会在她指尖下消失, 出现在百步之外,继续等着她。
慕昭然一连追了他十多次, 连他的袖边都没有摸到,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 心神越来越专注,结印破虚空的手法也越来越纯熟。
游辜雪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每次追上自己的时间都在变短,这百步远的距离,从最开始的, 他要在原地等上她半个时辰, 渐渐缩短到两刻钟,再到不足一刻, 最后他前脚刚落地, 身后的虚空便生出波澜。
当年,他学习空遁术都没有她这么快。
前世的噬灵引吞噬掉的, 原来是这样一个她。
游辜雪想起慕昭然垂泪求自己帮她修复灵窍时的模样, 遮掩在娇媚讨好的神情之下的, 都是不甘, 像一尾深陷泥潭的鲤,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跃过龙门。
她确实应该不甘心,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甘心。
游辜雪只稍微走了下神, 便被身后的人追上。
慕昭然从虚空中破出, 飞身落下,乌黑的长发飘扬起来,衣裙翩跹, 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声音清脆,高兴道:“游师兄,我抓到你了!”
她说着话,五指翻飞,飞快变幻手印,朝他脚下指去,喝道:“遁!”
只一瞬间,脚下的土壤仿佛化成了水,游辜雪反应极快地腾空而起,飞离地面,但脚下爆发的土灵气依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缠住他的脚踝,拉着他重重坠下,被淹没进了土地里。
地面恢复平稳,慕昭然落到地上,蹲下身得意地拍了拍地,笑道:“你不是很会跑么?我看你在地底下还怎么跑。”
她走到一旁的树下,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估摸着游辜雪该在地底下憋不住了,才起身走回去,结印在地面上画一个圈,放他出来。
地面土壤亮起灵光,她叉腰摆好姿势,已经做好狠狠嘲笑他的准备,结果等来等去,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游辜雪出来。
慕昭然慢慢垂下手,表情有些慌了,蹲到地上,对着土灵光圈出来的地底喊道:“师兄?游师兄?我没把你移往别处,你肯定还在地下,快点出来。”
地下毫无动静。
慕昭然拧起眉头,继续喊道:“师兄,我知道一个小小的土遁术,肯定困不住你的。”
她又等了片刻,终于坐不住了,故作恼怒地放狠话:“喂,游辜雪,你要是敢故意吓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还是没有回音。
慕昭然咬咬牙,起身跳进自己的遁术灵圈中,她的身影一入,土壤里的灵光飞快收拢,隐没不见。
土遁术实在比不得其他遁术优雅,慕昭然屏着一口气,周身都被土灵包裹,感觉自己像是化作了土里的一条蚯蚓,在奋力地蛄蛹。
她在阴暗潮湿的地底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游辜雪的影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深入潜去,就在她快要憋不住气打算撤退时,身下忽然一空,她突然从土地里掉了出去。
她飞快下坠,刚惊呼一声,就听耳畔有衣袂翻飞的轻响,随即就被人一把稳稳地接进了臂弯里。
游辜雪抱着她飞身落到地上,脚下踩出湿漉漉的水声,说道:“我还以为师妹会丢下我不管。”
慕昭然本能地抬手环住他的肩膀,横眉怒目地反问:“在师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荒山野岭的,她又找不到去烟瘴海的路。
游辜雪看多了她故作娇柔的模样,现下近距离瞧着她这一张生机勃勃的怒容,眼睛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有着鲜活的亮光,竟不由失神。
慕昭然被他打横抱在怀中,有些不自在,催促道:“师兄,你可以放我下去了。”
游辜雪回神,找了一个凸出的干燥岩石,弯腰放下她,让她踩在石头上,“恭喜师妹,找到捷径,我们可以从这条溶洞穿过去,不用翻越这座大山了。”
慕昭然转头打量一番四周,这的确是一座很大的溶洞,洞窟上方都是垂吊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壁上有一些石头亮着光,不至于一片黑暗。
慕昭然恼道:“所以就因为这个,我叫你半天,你都不搭理我?”
她还以为游辜雪出了什么事!
游辜雪一脸的人畜无害,“我以为是师妹早发现了这条捷径,故意将我送入此地?”
慕昭然被他噎得一顿,昂起下巴,不甘示弱道:“我当然早就发现了。”
游辜雪忍俊不禁,“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