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黑的天幕下,石林上方的结界终于彻底崩塌,一股极为凶煞的力量从石林之中冲天而起,直逼苍穹。
眼见那去势,是要直接冲撞上青龙。
“快拦下来!”岑夫子喝道,袍袖一扬,黄沙从袖口泄出,土宫众人紧追而上,刚踏上半空,又被一股剑气挡下,跌回地面。
就是这么一耽搁,两股力量直接冲撞到了一起,青龙身上万片琉璃镜忽地被撞得粉碎开来,散落成烟花一样的碎片。
叶离枝从龙身上跌落,看见直逼她而来的人,愣了一愣,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去,“殿下?”
慕昭然被雷劫之威锁住,凶骇紫电从劫云中滚出,直追在她身后,尚未触及她身,便已激得她头发倒竖,脊背发寒。
她看见叶离枝朝她伸来的手,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却还是停顿在了那里,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
两人同时往下坠去,落入一片琉璃镜中。
上空的两片劫云融在了一起,难分彼此,金色和紫色的雷柱交织成一束,同时劈下。
漫天散落的琉璃镜分走了雷光,将明明威势十足的雷柱撕扯成了千百道,等落入两人所在的那一片琉璃镜中时,威势已经被削弱了很多。
原来这就是受天眷顾的气运。
慕昭然紧紧握着叶离枝的手腕,雷电游走在她们周身,顺着经脉没入丹田,淬炼着新生的金丹。
挨过雷劫,她们就能得金身,挨不过雷劫,就金丹破碎,重新跌落凡尘。
体内经脉被劫雷撕扯出无数细小伤口,慕昭然催动药石,药气流淌,又不断愈合着那些伤口。
她听到叶离枝痛苦的闷哼,稍微迟疑了下,还是扣住了她的脉门,分出药气渡入她体内。
天道宫的上空,粗壮的雷柱被琉璃镜分流成一张细密的电网倒扣下来,闪烁了九道,雷光一黯,劫云亦开始飘散。
被雷光击打成齑粉的琉璃镜从半空飘落下来,闪闪烁烁,比下城中燃放的烟花还要璀璨,看得下方弟子面面相觑。
“人呢?不会跟着琉璃镜一起被劈成灰了吧?”
“不至于吧,劫雷再凶,都被琉璃镜分成了细丝,还剩多大威力?要是连这都扛不过,那可真是白修炼了。”
“那位叶姑娘还真幸运,灵尊的青龙琉璃镜不仅送她入门,还为她扛雷劫,你们说,该不会是灵尊有意想收她为亲传弟子吧?”
“另一个人岂不更幸运?那可是凶劫紫电,竟然就这样渡过了。”
“说起灵尊弟子……”那人顿了顿,隐晦地眨了下眼,“我想灵尊应该不会这么快再收弟子。”
土宫之中,楚禹揉了揉手腕,“方才阻拦我们的剑气,是游辜雪吧?”
“行天君?他怎么在土宫?”莫银安疑惑道。
楚禹看一眼岑夫子,岑夫子收敛黄沙,扎住袖口,走出门外,左右张望了数次,都没发现游辜雪的身影。
方衡道:“行天君除邪辟凶,难道是感应到小师妹出关时的凶煞之气过来的?”
楚禹道:“更有可能是被大师兄的饭香吸引来的吧。”她记得游辜雪以前还挺喜欢吃大师兄做的饭。
“方才那真是小师妹的雷劫吗?怎么那么凶?”望舒心有余悸地望着天幕,伸手去接飘落下来的琉璃碎晶,担忧道,“师妹渡过雷劫了吗?”
正说着话,林夫子闪身从石林中出来,结印重立结界覆盖石林,“有一片琉璃镜没碎,掉落进了绝山密林里,还不快去找找你们师妹!”
土宫众人这才擦了擦嘴,往后山密林里寻去。
绝山密林。
这一片仅存的琉璃镜从上空掉落,终是受不住雷击,镜片生出裂纹,内里的空间亦随之崩塌。
两道身影从镜中跌落出来,慕昭然意识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何时松了手,朦胧的视野里,只看到一道急光射过来,有人御剑而来,一把抱住了叶离枝。
继而又有一团火红身影紧随而来,两人甚至为了争夺叶离枝,短暂地交锋了一刹,又因顾及怀里的人而暂时收手,同时低头查看叶离枝的伤势。
夜幕下,又有几束流光射来,悬停在上方,但慕昭然已经看不清来的都是什么人了。
她灵力耗尽,浑身无力地往黑暗的深林中坠落下去,这一副场景那么熟悉,和前世的某一段经历微妙重合。
前世的一次外出历练,她也曾和叶离枝一起陷入险境,被发狂的妖兽袭击,从悬崖坠落。
最后一刻,也是有许多人赶过来,慕昭然拼命地朝他们伸手,但来的人却像是看不见她一样,都不约而同地奔向了叶离枝,救下了她,围聚在她身边,着急地为她疗伤。
等他们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时,慕昭然已然跌入了妖骸成堆的深渊之中。
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来了天道宫后,她和叶离枝的处境就会变得这样不同,曾经只能蜷缩在阴影里生存的人,不知何时变得万众瞩目,而曾经众星拱月的人,却成了被人遗忘的枯叶。
若说她以前只是因为云霄飏而嫉妒她,跌落深渊的那一刻,所有的嫉妒都在心中化成了恨,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恨。
许是因为早已经历过一次,所以再次落入相似的处境,她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她不再伸手,也不再试图去想通这是为什么。
劫雷已过,金丹已成,就算摔下去也不会死,顶多受些伤痛,前世她落入妖骸深渊,最后不也爬出来了么?
慕昭然闭上眼,意识逐渐涣散,落入积雪覆盖的树冠之中时,预料的疼痛却没有来临,她被人稳稳地接进了怀里。
一团沁骨的冰凉落在眉心上,慕昭然意识挣扎了须臾,想要撑开眼皮,可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
树冠上的积雪簌簌地落着,好一会儿才停歇。
游辜雪垂下挡在她上方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落在她眉心上的一点残雪,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她体内的系统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情不愿地回道:“命数偏离,她的劫雷只会一次比一次凶险,不会每次都有这样恰好的时机可以借运。”
借运。
游辜雪没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
第61章
慕昭然昏迷之后也极不安稳, 神识在黑暗之中载浮载沉,有时她能听见一些外面的声响,是六师姐和榴月的交谈, 问着她何时能醒。
她似乎被安置在了土宫中,没有回到竹溪阁, 因此榴月来了土宫照顾她。
榴月道:“殿下身上没什么伤,就是刚历过雷劫, 体内灵力还有些虚空,神识也很虚弱……”
慕昭然没有听完,又昏睡过去,等意识再浮上来时, 便听到了岑夫子和林夫子的小声争吵。
岑夫子道:“她炼制的石相是地煞!是地底孕育出的仇怨杀怪, 那夜石林结界破开的时候,你应该也感觉到了那股凶煞之气, 寻常人哪里控制得住?若有不慎更可能走火入魔。”
“你现在毁了她的石相, 必定损伤她的根基,她以后便再无可能炼出石相了。”林夫子犹豫不定, “目前看来, 她所修的地星诀, 是能控制住那石相的。”
耳畔有脚步声来来回回, 岑夫子在屋内转了好几圈,无奈道:“等她控制不住的时候就晚了!她的结丹之劫, 是凶劫, 天道也不允许这东西存在。”
“可她渡过了凶劫, 便代表着尚有一线出路,不是么?”林夫子顿了顿,才又道, “老岑,地母三相,地煞只是其一,她今后要怎么走,也该等她醒来之后,由她自己决定。”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慕昭然便不知道了,她的意识涣散,又沉入了黑暗中。
等再有意识时,她只觉自己周身都被锁链锁住了,那些铁索沉沉地绑缚住她的四肢,几乎要勒进肉里,还有一条扼在她的脖颈之上。
为什么会被锁住?
因为她的石相凶戾,所以夫子们便要将她锁起来了么?
慕昭然脑海里只来得及冒出寥寥几个念头,随即就被直冲头顶的杀念所取代,她用力地挣扎起来,越是挣扎,捆在周身的锁链便收束得越紧,似要将她勒断。
她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狂风呼啸,旗帜猎猎作响,喊杀声震天,刀兵交战的轰鸣声后,是凄厉的嚎哭。
紧接着,她又听到些别的声音,潮水似的冲入她的感官里。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神州这片土地里葬了太多不平的枯骨,他们的仇怨苦楚被时间所遗忘,但却被埋骨的土地深深记住了。
慕昭然彻底陷入杀念之中,她发狂地张开獠牙撕扯身上的锁链,不管不顾地去冲撞压迫在四周的屏障,锁链被她撕扯得断开一截,金色的铭文飞溅向四方。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鸣响忽然刺入意识,仿佛在她灵魂上震颤,压下了所有声音。
慕昭然混沌的神识忽地清明了几分,茫然地垂首看了看自己被绑缚的手腕,臂上的锁链还在不断崩裂,相扣的铭文一个个崩裂,飞溅。
是地星诀的铭文。
她的意识在石相体内?
慕昭然醒悟过来,神识骤然从石相中抽离,崩裂的地星诀铭文重新凝聚回去,化作锁链,束缚在了那凶戾的石影之上。
那幽幽鸣响的剑鸣声也停下了。
慕昭然终于彻底清醒,睁眼便见六师姐圆嘟嘟的脸颊,见她醒来,望舒睁大一双浑圆的杏眼,高兴道:“师妹你醒了,我去叫夫子来。”
说完,飞快起身,往门外跑去。
望舒跑出去后,榴月才坐到床侧来,帮她诊了诊脉,问道:“殿下有没有哪处不舒服?”
慕昭然躺在床上,还有些不甚清醒,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雪色,明亮得晃眼,却没有什么温度。
她眯了眯眼,有些呆愣地抬手,挡住刺眼天光,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榴月道:“有三日了,土宫的师长们每日都会来看一看殿下。”
慕昭然知道夫子们在担心什么,她忽地想到什么,指尖落在眉心处,问道:“渡劫那夜,是谁送我回来的?”
榴月想了想,说道:“殿下历劫太过仓促了,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当时劫雷太盛无法御空,等雷散后,我们才赶来土宫,那时候只看到殿下二师姐的石相坐在院子里,手心里托着殿下。”
所以,最后接住她的人,是二师姐么?
外面传来脚步声,慕昭然没再多想,从榻上起身,让榴月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走出屏风外,在外间等着。
六师姐先探了个头进来,见她收拾妥当了,才推开大门。
慕昭然看到当先踏进来的岑夫子眉头紧皱,嘴角往下撇着,满脸都写着不悦,心里当即咯噔一声,随即又看到跟在林夫子身后走进来的游辜雪,她忐忑的心跳又平复下来。
——岑夫子这脸色大概不是摆给她看的。
果然,岑夫子走到她面前来时,面色明显和颜悦色了许多,先问了一番她的身体情况,榴月代她回答着岑夫子的询问。
慕昭然不知道游辜雪为何会来土宫,探究的视线便忍不住移到他身上,目光先在他高束的发冠上停了停,又顺着搭在肩头的一缕黑发滑下去,停留在他束着革带的腰际。
那紧窄的腰线和铜镜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都过去了这么多日,慕昭然发现,她竟然还能记得那些水雾朦胧的细节,还能清晰地想起来,水波拂动在他腰线时,黏在腰侧的一缕发尾。
慕昭然脸色一瞬间涨红,气血似乎都往脸上涌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鼻子,生怕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淌下两管鼻血。
那可就太丢人了!
游辜雪自然察觉到了她流连在自己腰身处的视线,瞥见她慌张捂鼻的举动,忽然明白过来,那日在镜面上瞧见的一抹红痕是什么,心中微哂。
身体还真是诚实。
岑夫子偏头打量她,蹙眉道:“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红?是不是石相有什么异动?”
慕昭然又慌忙放下手,看一眼自己干净的指尖,松了口气,说起石相,她心中不免沉重,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林夫子见她镇定下来,开口道:“我想,你应该知晓你炼制出的石相有些异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