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的意识越发混沌,就在她要被自己的石相吞噬之时,一条银丝细线忽然甩荡过来,尾端的鱼钩挂住了她的衣领,猛地将她拽出了煞影里。
她就像是一尾被钓上的鱼,倒飞上天,重重地跌落到一条小船上,船上猛烈地晃了晃,险些翻倒。
待平稳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由远及近,在她头顶上方道:“我来看看,老夫这是钓了一条什么鱼?”
慕昭然被摔的晕晕乎乎,闻声猛地抬起头来,瞳中映出对方一张须发皆白的苍老面容,诧异道:“师父?”
老头后仰坐回去,嫌弃道:“谁是你师父?老夫何曾收过一个这么没出息的徒弟。”
慕昭然:“……”她揉着屁股坐起来,望一眼远处湖面上戾气冲天的石相,改口道,“好吧,老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都被埋在地卷中了吗?”
害得她还难过了好久,结果竟是骗她的吗?!
老头慢条斯理地捋着鱼线,将鱼钩从她领子上取回去,“这石象塔曾是我的法器,有我一缕神识,不是很正常么?”
慕昭然还没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被痛得龇牙咧嘴。
老头捋顺了鱼线,钩上也不挂饵食,便抛入水中,坐在船头又继续钓起了鱼。
“这湖里有鱼吗?”慕昭然好奇道,她进来之时看过水下,这湖里别说是鱼了,连根水草都没有。
“多得很呢。”老头说道,皱起满脸褶子,一脸愤然,“你们这些不肖子弟,把我这无象塔当成了垃圾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丢。”
刚刚才斩落了一堆煞气进湖里的慕昭然:“……”
第63章
慕昭然趴到船头往水里看, 湖水清澈,但因为幽深,水下黑黝黝的, 还是什么都没能看见。
她好奇道:“别人都丢了什么东西进来?”
老头叹息一声,“七情六欲, 贪嗔痴念,一些自以为是负累的东西。”
慕昭然默然片刻, 说道:“这塔不就是让人磨砺心志的么?七情六欲,贪嗔痴念,都是修行路上的阻挠,斩落这些负累才能明晰本心。”
老头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荒谬!修心修心, 修的是有情而不为情困,有欲而不为欲扰, 能于贪嗔痴念下, 守住念起念灭之间的一线清明,方是正道。”
他提起鱼线看了眼, 又放回去, 摇摇头感叹道:“人生有七魄, 喜、怒、哀、惧、爱、恨、欲, 怎可能只爱不恨,只喜无悲?不然何以为人?这样一味斩来斩去, 早晚把自己斩得面目全非。”
慕昭然捂着被敲痛的额头, 乌黑的眸子转了转, 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尽管他这么说,慕昭然也没别的法子,夫子们让她进无象塔, 必须得消磨掉石相的戾气,彻底控制住它,她才能从这里出去。
要不然,就只能舍弃石相,断了往后的修途。
她与石相打了一遭,斩落它身上无数的煞影,可它身上的戾气依然很重,盘踞在湖面上像是一座高耸的黝黑山包,想要从无象塔里冲出去。
周身煞影将它裹在当中,让慕昭然这个主人,都始终未能看清自己石相的真容。
慕昭然见老头沉迷钓鱼,不再理会她,她也安静地坐下来,盘膝打坐恢复灵力。
等到丹田灵力充盈,她也歇息够了,又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来,跟老头打了一个招呼,然后气势汹汹地朝着湖面上的石相冲过去了。
老头兀自坐在船头上钓着鱼,没有管她。
无象塔里没有昼夜之分,始终都是这样一幅场景,慕昭然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一开始还记着自己和石相打了多少回,后来,就连这个也数不清了。
又一次被老头从煞影里钓出来后,慕昭然躺在船上,彻底自暴自弃。
“你说得对,我就是没有出息,连自己的石相都收服不了,你不认我这个徒弟是对的。”慕昭然灵力空虚,累得虚脱,望着远处还是如一坨山包一样的石相煞影,面无表情地落下两行清泪。
老头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根鱼竿来,塞到她手里,悠闲道:“累了?那陪老朽来钓会儿鱼吧。”
慕昭然把鱼竿往地上一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没好气地朝他倒出一肚子苦水。
“钓什么钓,我哪有心情钓鱼!别人的师父都是手把手地教弟子,哪里不行指点哪里,你倒好把那个地星诀传过我就当上了甩手掌柜,我都快被石相打死了,你还在这里钓鱼!钓这么老半天,也没见你钓上一条鱼来。”
她气怒上头,口不择言,属实有些迁怒了。
老头也不恼,笑呵呵道:“我钓不上来,兴许你能钓上来呢?”
“我才不帮你钓!”慕昭然犟种脾气上来,也不想再听他多说,操起药杵和熔鞭又往石相冲过去。
老头幽幽叹气,摇头道:“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慕昭然和石相又打了几个来回,彼此之间是越战越狠,互相都有点奈何不了对方。
石相的煞气源源不断,慕昭然的灵力却有尽时,在又一次险些被石相吞噬前,慕昭然没等老头再钓她,自己找了个时机退回到了小船上。
一旦上了船,石相便像是失去了目标,只能在湖面上狂啸。
慕昭然坐在船上恢复了一会儿灵力,垂头丧气地从船上拿起鱼竿,随手丢进湖里,坐到老头旁边,默不作声地盯着远处的石相沉思。
老头说得没错,斩煞的方法兴许是错的。
夫子们说她炼制的石相为地煞,是土地里诞育出的仇怨杀怪,是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她当初昏睡中时,曾被石相吞噬过灵智,那时所听到的声音,形色万千,都是它身上煞气的来源,是经年沉埋于地下的沉疴。
除非这世上再无一具怨骨,否则又如何能斩落得尽?
大地承物,滋养万灵,亦沉埋百厄,她想要得到大地的力量,却不愿接受它的沉厄,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慕昭然一时想得出了神,直到鱼竿忽然绷紧,她猛地回过神来,紧紧抓着鱼竿,视线追随着来回乱窜的鱼线,难以置信地大叫道:“有鱼,真的有鱼咬我的钩了!”
老头喊道:“快快快,收线收线。”
一老一少手忙脚乱,差点掀翻这一条船,终于拽起一条黑鱼,飞跃出水面。
慕昭然抱着鱼竿摇晃了半天,才把它甩进船内,她埋头盯着在船底活蹦乱跳的鱼,不知怎么,竟觉得它有几分熟悉。
她像是被蛊惑住了一般伸手朝它摸去,那黑鱼身形忽然一散,化作一缕黑气顺着她的指尖缠绕而上,直入眉心。
是斩落的石相煞影!
慕昭然惊愕后退,却已来不及,她瞳孔忽地涣散,闭着眼倒下去。
老头忙伸手接了她一把,手掌垫在她脑后,免得把这颗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磕得更钝了。
慕昭然紧蹙着眉头,丝丝缕缕的石相煞影在她眉间缠绕,化作一段陌生的景象,激烈的蝉鸣声冲入耳中,她睁眼先望见一缕袅袅的青烟。
青烟下是一个土陶碗,碗里放着两个粗粝的窝窝头。
这是路旁一间简陋的土地庙,两个年迈的村民在庙前烧了这一炷香,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慕昭然在旁看了半晌,等他们拜完,跟着一起进了旁边的村子里。
这村里统共只十来户人家,都靠着种地为生,村民也淳朴,邻里之间帮衬着,即便处在深山老林里,日子也过得红火。
慕昭然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转了很多圈,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小村子为何能生出戾气。
直到一场夏夜暴雨,冲垮了山体,整个村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埋在了泥土之下。
他们当中有人家才成了亲,有人家中才添了一双儿女,有人家的孩子出息了,在县城里站住脚跟,来信说过几日就来接家中父母进县城里住去。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场暴雨里戛然而止。
慕昭然茫然地站在雨中,她试着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救他们,可眼前之景并非真实,只是土地里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的一段过往,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又想,或许这一场雨里有什么蹊跷,给她看这一段,兴许希望她能找出幕后凶手,为他们报仇。
可她仔细地查看了所有地方,看了山看了水,也查探了哗哗泼洒的雨,山中没有妖兽作乱,这场雨也并无任何灵力暴乱的痕迹。
这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罢了。
眉宇间的煞影散开,慕昭然醒了过来,她怔怔地坐在船上,将自己所见之景给老头复述了一遍,疑惑不解道:“它为何要给我看这个呢?是想让我阻止那一场暴雨救下他们么?”
老头问道:“你能救下他们么?”
慕昭然闷闷地摇头,心里有些难过。
老头打量一眼她的神情,开解道:“你也无需难过,这世上有太多突如其来的意外,或因天灾,或因人祸,每日都会有人心怀不甘地死去,被埋入黄土之中。你要记住,这世间万物,枯荣有道,识众生之苦,尽力而为就可,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能救得下所有人。”
慕昭然抬眸,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你能钓上它来,说明你之前已经有所感悟了。”老头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这些煞就是地源之力的一部分,就跟人一样,有爱也有恨,地既生灵也埋骨,地煞诞生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枯骨之中,就是如此凶戾,它本如此。”
慕昭然睁大眼睛,转眸看向湖面上盘踞的黑影,忽然明白过来,轻喃道:“它或许只是想要一个能接受它本相的主人,而不是被当做负累斩去。”
老头开怀笑道:“还是有点出息。”
慕昭然沉思片刻,翻身从船上跳下去,踩着水面一步步朝石相走去。
她没有运转灵力,也没有催动地星诀,就这么毫无防御地走进它漆黑的煞影中,被一条条影子缠裹上来,将她完全吞噬。
慕昭然闭上眼,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中,那些凶戾之气一如先前,冲入她的意识里,这一次慕昭然从中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也从中看到了更多深埋在土地里的悲欢离合。
她走过战场,看到了二师姐口中那一座被风沙埋葬的破城,也看过洪涝干旱,易子相食,最终一切都随着时间流逝被埋入土中,最后,被大地记住了。
地煞,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慕昭然走过更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景,感悟到了更多被埋藏于地底的苦悲,这些不应该被斩弃,也不应该被遗忘,她渐渐地和它生出共鸣来。
湖面上,张牙舞爪的煞影忽然安静了下来,慕昭然缓步走入了煞影中心,终于看到了最中心处,属于自己的石相。
是一尊石塑的地煞像,只有巴掌那么大,像是陶土娃娃,不过却比陶土娃娃更加精致,肤色黑如乌墨,衣袍亦是石刻而成,长长的下摆拖延下去,遮住了身下坐着的骷髅头骨。
一双煞气横生的眼睛,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闭上了双目。
外溢的煞影便随着它闭合的双目,收拢回石相内,慕昭然丹田灵基上的两枚星石亮起,日精和药杵两枚星石的力量淌入石相,汇于它左右手上,它左手握着石杵,右手缠着金环。
慕昭然的金丹,在它额心凝出一枚金印。
她伸手捧住它,来回看了看,嘀咕道:“本相竟然这么小。”
二师姐的石将军可有三层楼那么高。
石相在她手中一震,倏地睁开眼睛,刚刚敛回的煞影迸射而出,从巴掌那么大一点,不断地膨胀。
慕昭然随着它身形的暴涨不断地后退仰头,差点把脖子都仰折了。
金环从它右手流入掌中,化作熔鞭,也比在慕昭然手里是粗壮了很多,一鞭子挥下,差点把整座湖劈成两半。
这如果是座真的湖,湖水恐怕都要被蒸腾干了。
慕昭然听到老头在后面“哎哟哎哟”地叫:“反了天了,别把我的无象塔搞坏了!”
眼看石相又举起比柱还要粗的药杵想要砸下来,慕昭然连忙结印,将它收回丹田内。
石相闭上眼,煞气收敛,消散于空中,归于灵基之上。
慕昭然闭目内视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喜滋滋地跑回师父的船上,得意道:“我的石相好厉害啊,我这能叫有点出息?我简直太有出息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