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辜雪等了片刻,见她不愿说,也没有强人所难,继续道:“不论是何幻梦,都为催动你心中的念头,有助于你看清内心诸般执念,这一关是修心之关,想要渡过云海,便不能溺于梦中,任由执念膨胀,压坠己身。”
“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梦里你越想做什么,便越要克制自己不做,磨平那个强烈的心念,不再为它所困,你就能渡过云海了。”
慕昭然垂着头,整个人就像是一根霜打的茄子,“我知道,但我做不到。”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终是吐露了一点心结,“我曾经送过一个人一样东西,那个东西最终……”她抿一抿唇,才得以继续,“最终害死了他,我知道幻梦是假,就算我一次次地毁掉那个东西,也改变不了任何,可我每次入梦,还是想那么做。”
哪怕她现在没有入梦,她依然想那么做。
她又怎么可能克制得住?
游辜雪想到那惊鸿一眼中,她手中紧紧攥着的轸穗,心中忽然空白,原来困住她的是轸穗?
是自己。
慕昭然似哭一样地笑了声,心海蝶影颤动,贪婪地吞噬着她心中爱念,尽管吞噬尽了,她依然后悔前世曾将那件杀他的礼物,亲自送到他手里。
“他不会原谅我,我又怎么能擅自就原谅自己。”
游辜雪垂眼凝视着她,眼眸在夜色之下,格外幽暗,他以前的确不肯原谅她。
但现在,他发现这好像也不是多么值得被记恨的事。
只可惜,他现在不是阎罗,无法以阎罗之口来释平她心中的纠结,游辜雪细细思索片刻,有意引导她多说一点,“那样东西是你如何得来的?”
慕昭然没有多想,顺着回道:“有人教我制作的,这样就能杀了他。”
她说完才惊觉失言,有些惊惶地抬眼,睫羽不住地轻颤,生怕从游辜雪脸上看到半分对她行为的不齿。
幸而,游师兄的面色如常,眼神平静,甚至安抚地往她倾身过来,更加靠近了她一些,说道:“既是有人借刀杀人,你也不过是一把锋利一些的刀而已,执刀之人尚且问心无愧,你这把被人利用的小刀又何必要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替人自苦?”
慕昭然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
游辜雪说到这里,心中抑制不住地滋生出一种阴暗的心思,口吻不觉带上一点蛊惑味道,循循诱道:“师妹,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情感,与其将自己困于悔恨当中,欲求原谅而不得,何不调转锋刃对准曾经利用你的人,替被害之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或许更能抵偿你心中悔恨。”
慕昭然,讨厌云霄颺吧,恨他吧,别再痴迷于他了。
这双眼睛,别再看向旁人了。
第81章
夜色深浓, 远处的灯光穿过树冠照来这里,被层层枝叶削弱得只剩一点斑驳的亮度,游辜雪的面容便隐在晃动的叶影里, 瞳中却亮着一簇幽暗的光,漩涡一样吸引着人往里坠落。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他好像完全剥离了那些加诸于行天君身上的光环,露出了隐藏在光环下的另外一番模样。
就如宝珠蒙尘, 皓月生影。
人人都爱纯白无暇,她却被他这一刻所暴露出的阴翳所深深吸引,慕昭然心脏止不住地跳动,心海里的蝶影扇动着翅翼, 一下两下, 再也数不清多少下了。
慕昭然迷茫地想,一个人真的能同时爱上两个人么?她是怎么做到对阎罗念念不忘的同时, 又难以抑制地被游辜雪所吸引的?
她的胸腔里, 难不成真的要比别人多一颗心脏?
想不明白,不想了。
慕昭然感受着心海里蝶影的颤动, 拜它所赐,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心动, 但却感受不到这份心动, 因此,她还能冷静地回过头去思考游辜雪方才所言。
然后发现自己的确陷入了自苦的牛角尖里, 画地为牢。游辜雪说得对, 她确实有错, 但此事最大的罪责也不在她,如果不是云霄飏来欺骗她,诱惑她, 利用她,她又怎么可能对阎罗下手?
说到底,都是云霄飏该死!
后悔是最无用的情感,如果一直被困于悔恨之中,无法往前,那她重来一世还有什么意义?她前世的确伤了阎罗,欠他一命,今世她总有一天能宰了云霄飏,还他一命就是。
慕昭然握紧拳头,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说道:“多谢师兄,我明白了!”
第二日一早,慕昭然再次登上了云海,心中郁结已消,她脚步格外轻盈,飞身落于叶舟之上时,那片叶子连动也没动,如载无物。
她盘膝入定,身下青叶随云海飘扬远去。
幻梦再生,慕昭然意识落入梦中,却不再受梦中之景所困,因她不再执着于毁掉那一条轸穗,那轸穗反而在幻梦里消失了,当青叶抵达彼岸时,她从叶上睁眼,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幻梦。
慕昭然飞身上岸,那片载她的青叶飘然而起,落入她手里,化作一条天青色的发带。
游辜雪站在不远处,抬手掀开衣袖,手腕上的浓绿发带重新化作绿叶,从他袖中消失。
慕昭然正好看见这一幕,她快步走上前来,惊讶地眨眼,“发带怎么消失了?”
游辜雪转了转自己空空的手腕,“神木树叶所化的发带,代表着你在神木道场中所通过的试炼,你拿到了青带,前面关卡所获的发带自然重新变回叶片,被神木收回了。”
慕昭然嘟囔道:“神木也太抠门了吧,怎么连一片叶子都要回收。”
游辜雪一本正经道:“你还在它身上,就这样说它坏话,当心它下一关为难你。”
慕昭然闻言,慌忙抬手捂住嘴巴,难以置信道:“不会吧,它真的能听见?”
她急忙试图弥补,东张西望地对着头顶一根树杈解释,“树的叶子应该就跟我们人的头发是一样的,掉得太多容易秃,秃了多不好看,回收叶子挺好的,难怪神木大人如此高大威猛,叶冠如此茂盛浓密,是我见识浅薄说错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耳畔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慕昭然回头便看见游辜雪眼底促狭的笑意,怔愣过后,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定是被他戏弄了。
想到方才自己对着一根树杈谄媚道歉,她脸颊一刹爆红,气得回身狠踢他一脚,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游辜雪!你、你……”
她想骂他,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半天,只气呼呼地憋出三个字,“坏师兄!”
简直坏透了。
这样软绵绵的骂语,和撒娇无异,游辜雪眼里的笑意散去,化为了一种隐秘的渴望。
想抱她,想亲她。
但却不能。
他克制地往后退开几步,拉远了和她的距离。
慕昭然还以为他想逃,他一退,她便立即追上去,拉远的距离重新缩近,比之先前,还要更近。
她身上的馨香飘过来,惹得人越发心猿意马。
慕昭然踢过他后,气也消了,这时才注意到,游辜雪头上的金色发带也不见了,他现在是用着一个浅金色的金属发冠束拢着长发,冠上横插着一根镶嵌白玉的素钗。
墨发从冠中垂落下来,锦缎一般,披在身后,直垂到腰线。
游师兄的发密而多,和神木一样茂盛,用冠束发,发髻要立挺得多,看上去反而更加疏离高冷,不容侵犯了。
慕昭然看得心口发痒,偏想要侵犯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捞了一把他顺滑的发尾,笑道:“这样更好看了。”
撩开发丝,才看到压在厚发下的一截黑红交织的发带。
是她的合欢发带。
她手指一松,发丝重新盖回去,挡住了那一缕红。仓促收手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腰,眼前身影猛地一晃,凭空从她面前消失了。
慕昭然怔怔站在原地,抬起手来,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
心海里的蝶影颤动,她已经习以为常。
神木道场一年开启一次,一次开启半月,慕昭然在云海渡叶中耗费了太长时间,后面仅剩的时间已经不够她再去尝试下一关了,但她所取得的成绩,在新入门的弟子当中,已经相当亮眼,再没有比她获得更高段位的人,叶离枝此次也仅仅拿到了黄带。
神木道场关闭当日,众人沿着藤桥从这一株通天巨木上离开。
慕昭然头上束着那一条天青色的发带,从藤桥上走过,穿过树冠而来的风,飒飒地响,扬起她发上青带,生机勃勃地像是初春发出的嫩芽。
它还会继续生长,长得很高很大,支撑起一片天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慕昭然仰头望向悬于高空的钧天岛,前世高不可攀之处,原来并不遥远。她的人生确实在一点点地改变了。
钟鸣三声,天道宫上方的云雾如瀑布一样飞流而下,一点一点掩住了通天神木的九色树冠,神木道场关闭,那一株神树的庞然巨影从绝山之上消失。
正是日出之时,天边旭光泼撒而来,驱散云雾,照亮了每一张脸。
众人在灿烂的朝阳之中,眯着眼睛,望向东边神木隐没后现出的高台,高台之上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朝阳之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重绒绒金边。
“是行天君。”
“他过了问心台,通过了神木道场的全部试炼,脱离弟子身份,可以晋升仙师了。”
“现在便要为他授封?三尊会出面吗?”
慕昭然站在广场上,听着周围弟子兴奋的议论,只目不转睛地那一道像是快要融在朝阳里的身影,他背对着广场众人,长身立于台上,如生于山巅的松柏,被所有人所仰望。
她不喜欢这样的距离,现在看他的人太多了,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或崇敬,或向往,或嫉妒,或……爱慕,形形色色,那么多炽烈的目光,他肯定感觉不到她了。
游师兄。
慕昭然抬手,隔空比划了下,试图将那身影握在手中。
钟磬声响,天上显出三尊法相虚影,法尊居于中位,结跏趺坐,白须白髯,鹤发童颜,纯白法袍无风自拂,如云如雾,威严圣洁。法尊左位,乃是一位持剑神尊,慕昭然好奇地仰头张望了一眼,还没看清,便因他身上剑威而低了头。
相比起来,位于右位的灵尊身上神威要随和得多,他屈膝坐在一条盘缠的青龙背上,姿态随意,青衣之下露出赤丨裸的脚背。
广场上霎时肃静,众弟子皆俯首叩拜。
三尊亲自显影为游辜雪授封,赐号行天仙师。法尊自天书中取一“止”字赐予游辜雪,望其心有所畏,行有所止。剑尊扬手送下一柄剑鞘,灵尊则随手从青龙身上拔了一片鳞送他。
授封之礼过后,游辜雪和三尊一同离去,众人也从广场散去。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中,满脑子依然是那一道浴着朝光的背影,手中捏着那一根朴素的木簪反复摩挲。
游辜雪说,这木簪是他从神木顶上随便折的,可神木吝啬得连一片树叶都要收回,怎么可能随便让他折?
虽然那一日,游辜雪莫名其妙地跑掉了,发带也早已从他手上消失,但慕昭然答应过要送他回礼,堂堂瑶光圣女,自然不能食言。
她苦思良久,应该送他什么。
师兄现在应该收到了很多礼物吧?连三尊都各自赐了他礼。
慕昭然辗转反侧,脑子里转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又被她相继否决,最后灵机一动,干脆打开了那个贴着“禁”字的抽屉锁扣。
从里面取出双影镜来,她取来一支细毫笔,看了眼乌黑的墨汁,转身去自己妆台上翻出一盒殷红的口脂,润红笔尖,在光亮的黄铜镜面角落上,认真地落笔。
赠:游辜……
她最后一个字没有写完,犹豫良久,唤侍从打来热水,将镜面洗干净了,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干,捏起毫笔重新润红,再次落笔。
赠:梅花鹿。
从现在开始,小鹿贼就不是贼了,她把那面镜子赠给了它,那它再转赠给别人,她就管不着了。
慕昭然满意地写完之后,又在那一行蝇头小字上覆上一层灵力,让字迹嵌入黄铜镜内,再不会被抹花。
她很期待游师兄再次摆弄镜子时,忽然在镜面上看到这一行字,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被吓一跳?
可惜她抱着镜子等到睡着,对面都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