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其实一言不合进来就抽鞭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起码皮肉之痛咬咬牙是可以忍的。
眼神凌迟显然比肉痛更难以忍受…
少顷后,玉清松认输似的哭丧着脸把脑袋耷了下去,生无可恋地说:“父亲。”
“您到底想怎么着?”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啊!
这么让人悬着心,是想直接吓死他吗???
捕捉到他脸上的丧气,定北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到底还是少年人,这点儿心气都沉不住。
哪怕是换作玉青时,能撑的时间肯定都会比玉清松更久一些。
他没理会玉清松濒临崩溃的眼神,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从香封中拆出三炷香,对整齐后双手持香在常年不灭的蜡烛上点燃,走到正中恭恭敬敬地躬身三次,把点燃的香插入了最右边的香炉中。
在那个香炉的后方,供奉着一排永远都不会说话的牌位。
牌位上落的字却不是玉,而是柳。
定北侯看着被香雾缭绕的牌位,沉声说:“这里是玉氏家祠,但在最前排的尊位上却供奉着柳氏家公及其族人,你可知这是为何?”
玉清松自小没少来祠堂罚跪,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姓柳的,与玉家非亲非故,出现在玉氏的家祠里好像是有点儿奇怪,但他始终都没起心问过。
尽管不太明白定北侯为什么不抽鞭子反而是说起了跟今日之事无关的话,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定北侯想起多年前的旧事,眼底深处不禁翻沉起积压多年的阴霾,连语调都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肃杀和阴冷。
他说:“因为他们是整个玉氏的恩人。”
“在十几年前玉氏遭遇的变故中,柳家为了玉氏之事,满门上下不论老幼无一生还。”
“如果不把他们的牌位请进玉氏的家祠,那在这人世间或许早就无人还记得当年柳家的惨烈,也不会人记得他们是如何以生殉死为玉氏主持公道的。”“柳家满门的死,为当年身处漩涡中无法抽身的玉氏族人求来了一线生机,也是因柳家的惨烈,才让先皇收回了对玉氏满门诛族的圣旨,改为流放北地。”
而定北侯就是在北地起的军功,随后以战功复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洗刷了被泼在玉氏门楣上的脏水,用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重振玉家。
振兴定北侯府。
玉清松出生时,定北侯府已经是汴京城中的根深大树了,他生在金玉锦绣之上,丝毫不知过往之事。
这些过分惨烈的经年往事也从未有人对他提起过。
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厉害,定北侯府能有今日,全是仰仗了父亲在沙场上立下的赫赫战功。
但是他从未想过,在众人皆知的光鲜荣耀下,竟还深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秘辛和血色。
定北侯微微俯身盯着玉清松震颤的双眼,沙哑道:“柳家唯一一个被免于处死的人,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你口中玉青时的母亲。”
“在你口中一无是处的玉青时,她尚在母胎腹中时候,玉氏满门全都被羁押在了监牢之中,我却在外无法赶回,被斥成了叛逃之人。”
“她的母亲身怀六甲强撑着为我奔走,她年迈的外祖为了能让我去北地有个复起之机,甚至不惜在先皇的御书房前长跪三日,而她在柳家的叔伯舅舅,为了玉氏的生死在汴京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最后玉氏满门求得一线生机,她的外祖却为此心力交瘁致死,柳家上下尚在举丧之时,在朝之人就全被罢免敕令返乡,却在返乡的路上遭遇有心之人的算计,满门无一生还。”
定北侯定定地看着玉清松骤红的眸子,强忍心中悲愤,一字一顿地说:“玉清松。”
“就是你处处贬低轻视的玉青时,她早已死去的母亲和外祖全家用自己的命铺开了定北侯府的锦绣之道,要不是有柳家满门舍生在前,怎会有你的今日?”
“玉氏虽是经了大起大落,可因柳家的周全得以保全了元气,如今回想好像只觉是幻梦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当年玉氏被流放时是吃了苦,可人到底还是活着,然而我被赦免回京时,却连柳家人的尸首都找不全…”
定北侯突然大怒,双目赤红反手指着身后的牌位说:“你知不知道这上头的牌位有多少在下葬时只是衣冠冢!最小的甚至只有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却只找到了半条胳膊,山里那么多的财狼野兽,那么小的孩子被啃噬得只剩下一只戴了银镯的手!”
“如果我不把他们的牌位请到这里,柳家寻遍四处也找不到一个上香的人,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知不知道!”
定北侯从未在玉清松的面前动过这样大的怒,失过这样的态。
他满眼遍布血丝嘶声怒吼的样子,像一头失去了全部愤怒的狮子,瞬间把玉清松拉回到了那个看着满地残肢血迹悲惶而绝望的夜晚。
玉清松目光颤颤地看向他手指向的牌位,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坨浸透了水的棉花,噎得他难以喘息。
他真的不知道往事是这样的…
他真的不知道…
看到玉清松眼角的泪,定北侯苍凉又自嘲地呵了一声,仰头闭上眼说:“玉清松,柳家现在只剩下一个玉青时了。”
“她是柳家唯一在世的血脉,也是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跪在这里给柳家众人叩首的后人。”
“你虽是不知也不曾经历当年的变故,可你生是玉氏的人,就是承了柳家满门上下的恩,你以为玉青时光是你的长姐吗?你以为她对玉氏的意义,仅限于她是我的女儿吗?”
“你以为老夫人为何如此紧张?你又以为我为何把她视在你和青霜之上?按玉氏的族谱论,你和青霜这一辈男子当从忠字辈,女子当从雅字辈,二房三房的孩子都是如此,可老夫人在当年给你们取名儿时为何让你和青霜从了玉青时名字中的青字,你现在知道了吗?”
眼看着玉清松崩溃的大哭出声,定北侯压抑已久的眼泪再难控制,失控地顺着眼角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哑得不成样子地说:“因为玉青时这个名字是她母亲和柳家满门给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她是柳家唯一的后人了啊…”
第327章
一刻钟后,定北侯在难以捕捉的瞬间爆发出来的情绪再度被一股强大又无形的力量压制回到了眼底的最深处,变回了他多年来隐忍又寡言强硬的模样,单是从面上看,再难看出任何端倪。
在无人可瞧见的地方,被积压在心底多年却始终不曾被年月掩盖的血色展露出狰狞的边角,可在更多容易失控的愤懑和痛苦爆出来前,他却不得不继续隐忍。
当年的柳家血案,险些毁了整个玉氏的阴谋,时隔多年至今都不曾得到真正的洗刷。
死去的人不得安宁。
侥幸活着的人也日夜备受煎熬。
可哪怕是强势如定北侯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蛰伏,继续隐忍,咬着牙把满口的血腥和无时无刻不在鞭打着灵肉的恨意压下去,披着看不见的血仇继续往前。
在这种情况下,他目前唯一能做到且必须一定要做好的,就是照顾好玉青时。
否则不光是他枉为人父,他也无颜面对自己早亡的发妻和岳家满门。
玉清松早在定北侯说起柳家的结局时就哭成了泪人儿,原本就红的双眼肿得跟两个大核桃似的,一抽一抽地吸着气,配上脸上如同色盘般的青紫,看起来滑稽得近乎可笑。
见他哭得实在伤怀,定北侯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讥诮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那年冬日的雪出奇的大,为了把柳家人的尸首找全,我在雪地里没日没夜地找了三天,也拼了三天,可还是找不全,最后实在找不到的,就只能是匆匆立了衣冠冢下葬。”
“那时候我都没哭,你现在哭什么?”
玉清松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
但是一听到定北侯说起柳家的忠义和凄惨,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样忠义的人家,怎么就全都没了呢?
不是说世上好人有好报吗?
可这老天开眼的时候,难不成都是看心情的?
真正的好人满门皆亡,连几岁的小娃娃都死状凄惨,这样的人间惨剧,难道就真的没人能做主伸冤?
玉清松也觉得自己哭成这样实在是太没面子,掩饰情绪狼狈又尴尬地用袖子抹了抹鼻子,抽噎着说:“那灭柳家满门的凶手找到了吗?”
“凶手?”
定北侯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阴沉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自嘲道:“成王败寇,生死由不得己,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规矩。”
“这世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凶手?”
“清松,有很多东西,你现在还是不懂的。”
玉清松出生在定北侯府的鼎盛时期,他从出生长成至今,从未真正地见识过什么叫做人心阴暗,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他生在锦绣窝,长在温柔乡。
早年间定北侯不得已一直都在外征战,顾不上玉清松的管教。
而侯夫人的性子又过分绵软,以至于玉清松耳濡目染之下,生生被熏出了一身的脂粉软气,活脱脱是个富贵少爷的性子,禁不得半点风浪。
等定北侯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玉清松的性子早已养成,又惧怕他难以亲近,被收拾的次数多了,甚至一见到他就面生惧色,自己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些他就会吓得发抖。
跟自己的亲爹相比,玉清松显然更愿意亲近二房儒雅温和的二叔,还有三房风趣会玩儿的三叔,平日里跟二房三房的子弟也走得很近。
看着他不住地擦眼角,满脸局促地低着头揪衣摆,定北侯说不清什么滋味地呼出一口气。
性子的确是纠不过来了。
可万幸是个心思澄澈的,也知慈悲。
这样的孩子,哪怕来日不堪大用,也不会太过偏了路子。
定北侯府的鼎盛已经足够了,不需要他再锦上添花,否则盛极了也不见得会是好事儿。
玉清松只要能守成不把这份交到他手里的家业败了就行。
对玉清松的要求低到了底线,定北侯再看向他时目光就不动声色地温和了许多。
他说:“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与你说起这些?”
玉清松从为柳家悲愤的大恸中悚然抽魂,再一抬头对上定北侯幽幽的目光,一颗心就开始疯狂地上下蹿着打鼓。
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在知道柳家的往事之前,他或许还能拼着被打死也要跟定北侯顶嘴,但是他现在实在是说不出那样的话了啊!
他就算是不可能跟玉青时亲近,可哪怕是看在柳家满门亡魂的份儿上,怎么说也得有最起码的尊重吧?
玉清松支支吾吾地抽了抽鼻子,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说:“父亲,我知道错了。”
“往后我不会再对长姐言语轻慢了。”
只说不轻慢,不薄待,但玉清松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如果玉青时主动惹事儿,他是绝对不会跟玉青时客气的。
他踌躇不定地想了半天,很是不确定地说:“我不会再去招惹她了,如果她招惹我的话,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