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都不可能在汴京有立足之地。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玉青时忍着疼说:“能活着就不错了,旁的何苦来哉?”
欧阳华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气闷道:“你倒是想得开。”
“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叔被你爹押送入宫,可你二婶还在刑堂里关着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玉青时深吸气把那股翻腾在胸腔里的血气压下去,艰难止住了吐血的欲望,浅笑道:“您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想法?”
欧阳华反唇相讥:“你会没想法?”
他随手把拔空了的针袋往桌上一扔,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出意外,你二叔入了宫就再也回不来了。”
犯下那样的滔天大错,到了皇上的跟前任由他如何分说,这条命他都保不下。
可二夫人如今还在刑堂呢。
似乎是猜到了玉青时心中不可说的念头,欧阳华搓了搓脸说:“想下手得抓紧时间,否则等宫中的裁决下了,说不定就是阴阳两隔再无机会了。”
如此作恶多端的人,让她轻轻松松就死了多不合算?
被他一言说中了心思玉青时也不觉得没面子,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她不是想毒死我么?也是该还她一礼。”
她说完随手把手腕上染血的纱布扯开,不知疼痛似的摁着昨日被欧阳华割破的伤口,把挤出的血装入欧阳华递过来的小碗内,看着那层深深的血色说:“加点儿凌霄花和枯兰粉,帮我把这个给二婶送过去吧。”
碗中的血混杂了多重毒物,加上凌霄花和枯兰粉,可起奇效。
自肺腑起烂,锥心彻骨。
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要了性命,好生将养着甚至可活上三年左右,可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
欧阳华通毒理医术,一听这话就猜到了二夫人接下来的惨状,却丝毫不觉得玉青时过分。比起这对夫妇犯下的罪过,这点儿磋磨算什么?
咎由自取罢了。
欧阳华没什么表情地把碗中的血装入一个小瓷瓶,把瓶子收好后才说:“这事儿我去办,事后若是有人问起,那也是我为泄私愤所为,与你无半点干系,不管是谁问都是这么回事儿,记住了吗?”
二房夫妇为一己之私害死了玉青时的生母,又害得柳家覆灭,欧阳华多年前深受柳家深恩,为泄愤对其下手情有可原。
不管是分说到谁的跟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所为,也不怕被人说自己的歹毒。
毕竟都到了这把年岁,生死都完全看淡了,他无所谓旁人说的是什么。
可玉青时不一样。
她是个闺阁姑娘,现下还没定下婚事,要是被人知道她有这么一手毒术还可下此狠手,那往后的名声可就算是全完了。
虽说有个宣于渊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盯着,可欧阳华的心里还是抱有一线不那么真切的奢望。
万一呢?
万一玉青时被猪油糊了的脑子哪天就清醒了,万一她就不想多搭理宣于渊了,另外寻摸得个好的丈夫人选呢?
玉青时一听就知道他的顾虑,正好笑时门外就响起了侯夫人的声音。
“侯爷,您回来了。”
定北侯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说:“欧阳先生在里头?”
按规矩,玉青时是闺阁女儿家,欧阳华虽是大夫却也是外男,正常情况下是不应当让二人单独相处的。
可昨日定北侯和老夫人都吩咐了无碍,说欧阳华想做什么就让他做。
故而侯夫人虽是有些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是呢,欧阳先生说他有事儿跟大姑娘说,就…”
侯夫人话音戛然一止,紧闭的大门从内打开。
欧阳华拎着自己的药箱迈步往外,见了定北侯也不行礼,只是目不斜视地说:“过半个时辰我来拔针,一刻钟后记得让迟丫头把药喝了。”
他说完就走,完全没有要给定北侯留面子的想法。
定北侯看着他的身影大步而去,飞快地闭了闭眼说:“你们都下去吧,我进去跟迟迟说说话。”
“是。”
定北侯进屋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玉青时手腕上扎满的银针,脚步微顿后声调蓦地多了一抹沙哑。
“迟迟,还难受得紧吗?”
玉青时半靠在软枕上缓缓摇头,笑着说:“好多了,不难受。”
“爹你快坐。”
定北侯走到床边坐下,视线落在玉青时重新包扎后还隐隐透出了血色的手腕上,如潮般的愧疚疯狂扑涌而上,想说的话争先恐后地挤在嗓子眼,宛如凭空吞了无数尖锐的刺一般,卡得他怎么都说不出话。
难言的沉默过了很久,定北侯缓缓捏紧搭在膝盖上的手,哑声说:“你睡觉的时候,爹带着你二叔和徐程入了一趟宫。”
“徐程说了很多,拿出了一些我之前从未留意到的东西,然后我才知道,你…”
“你娘其实是被我害死的。”
“我间接害死了你娘,还险些大意让你被人害了性命,我…”
“迟迟,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娘。”
“是爹错了…”
第395章
其实说死去的人是被定北侯害的,很是牵强。
可若追根究底深想其他,又会发现这跟定北侯手中的爵位有着不可分脱的干系。
玉二爷为了爵位,不惜代价陷害设计定北侯,想让他战死在外。
可他自己大概也没想到,那把杀人的刀的把手并未在自己手中,局面的发展也不会受他的控制。
当年在沙场上的定北侯的确是受了诬陷,可罪名却是全家老少谁都无法逃脱的通敌叛国。
玉二爷算计一场沦为棋子,非但未能成功弄死定北侯承袭爵位,还被迫沦入局中被判处流放。
在流放之前,他气急败坏地去找了暗示自己如此的人,可谁知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罢了,还被人察觉到了端倪。
那便是玉青时的母亲。
为防止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为防止自己在失败后再得沉重一击,玉二爷设法调动了徐家的人,在流放的路上对一个刚生产不久的妇人进行了截杀。
混乱之中芸娘护着襁褓中的玉青时和产后虚弱的主子,在为数不多的护卫下仓皇逃出,可最后还是没能逃得过。
她只能忍痛抱着不知人事的玉青时远走乡村,至此隐姓埋名不敢言语半分。
直到玉青时在无人知道的乡野之中慢慢长大。
直到她走漏了行踪,被徐家的人察觉到了踪迹。
定北侯回想起徐程在御前说的那些话,想到自己看到的铁证,缓缓闭上眼哑声说:“他们觉得芸娘是当年的知情人,她一定会把当年的秘辛告诉你,所以想赶在我找到你之前,要你的性命,徐伟是为此而死,你之前在村子里遇到的恶人,也是徐家的手笔。”
“徐家派出的人没想到你会带着秦家老少逃出,就设法弄了个与你相貌相似的姑娘回来,想以那人鱼目混珠,好趁机找到你灭口,可我暗中得了消息,顺藤摸瓜在徐家再度动手之前找到了你。”
他本以为可就此保护好玉青时,却怎么也没想到,玉青时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了毒害。
她甚至还险些在长辈的保护下被人算计了清白…
想到二夫人的狠毒用心,想到她的手段,定北侯心中骤然升腾而起一股浓浓的后怕,遍布血丝的双眼看着玉青时,眼底满是心痛。
“是爹没保护好你。”
“也是我…我当年不察,这才害死了你的母亲。”
玉青时生母亡故,柳家覆灭,玉青时前前后后遭的罪,点点滴滴全是二房夫妇和徐家联手之下造成的罪孽。
在漫长的一夜之后,定北侯甚至忍不住想,当年他若是能再多生出几分防备就好了。
他要是能事先察觉这对夫妇的险恶之心,事先做好防范,他或许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妻女,也不会牵连到那么多无辜的枉死之魂。
可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是无用了。
察觉到他话中浓到难以化开的愧疚,玉青时的手指无声嵌入了自己的掌心。
死一样的沉默过了很久,她才低着头轻轻地说:“爹,这不是你的错。”
千防万防,人心难防。
若非亲身所历,谁能想到朝夕相处的和睦家人竟会是那样狰狞的面孔?
要不是前世血债历历在目,她又怎会比旁人看得更清?
定北侯两眼通红反复张嘴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才把颤抖的手搭在了玉青时的肩上。
他说:“爹知道你受委屈了,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一定会护好你的,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玉二爷与徐家联手所为之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禀告皇上后皇上大怒,当场就下令撤了玉二爷的官职,把人扭送入了刑部待审。
与玉二爷有勾结的人也纷纷收审待问,连带着玉二爷已被外放的嫡子都被摘了官帽,连夜押送进京受审。
徐家为恶多年,罪证确凿再不必留情,主事者斩立决,举家流放。
唯一个徐程因敛证有功,得以将功折罪免于流放之苦,可余生不得再入汴京半步,终身不得入仕。
闹了一日一夜,好像该有罪罚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可实际上,不管是定北侯还是玉青时心里都明白,当年之事,尚有幕后之人未出。
否则以玉二爷和徐家的能耐,又怎会能设下如此完美的栽赃之局?
而据玉青时所知,当年那场惊天大阴谋,玉二爷图的是定北侯手中爵位,幕后之人贪图的,却是定北侯手中握着的兵权。
只是如今已牵扯至此,皇上心中哪怕有了猜测也暂时无意深究细查,其他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只能暂时隐忍不发。
玉青时强行逼着自己把迭起的情绪缓缓压制下去,一点一点地强迫自己把攥紧的手指松开,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还不到时候,开局除了二房和徐家,已算不错,再耐心一些,耐心一些会好的…
定北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却透出了点点难言的无奈。
秦家老太太说的那些话,玉青时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她回府至今,从未对人提起过只言片语。
这家里,竟上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个她信任的人吗?
定北侯艰难地抿了抿唇,低声说:“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