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玉青时举止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传言中的那般粗鄙不堪,为宣于渊高兴的同时又控制不住的心酸。
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低声说:“娘娘此刻正在殿内休息,只是这到底是您第一次见,穿这身衣裳多少有些不妥,在知道您要归家之前,娘娘就特意问过了您的喜好,亲自给您做了一身衣裳,一直都让奴婢妥帖收着,想着等您什么时候入宫请安的时候,好把这衣裳给您。”
“您今日既是来了,不如就繁琐一步,把这衣裳换上给娘娘看看吧。”
贵妃娘娘早就病重多日不见清醒,谁都知道,哪怕玉青时把这衣裳换上了,她也是看不到的。
可看着柳嬷嬷手上那套做工精巧繁复的衣裙,玉青时只觉得喉头像堵了石头一样难受。
她前世是在两个月后才辗转回到定北侯府的。
她回来之后,从未听说过宫中有贵妃,现在想来大约贵妃娘娘就是在这段时日离世的。
想到此处,玉青时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今日异常沉默的宣于渊一眼。
那个时候,这人是怎么熬过去的?
注意到她隐隐含着担心的目光,宣于渊以为她是在害怕,也来不及多想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说:“姨母性子好,针线活儿也是绝佳,只是很少亲自做什么东西了。”“我之前回来的时候,跟她说了你喜欢淡色,她就在着手给你做见面礼了,你穿上肯定好看。”
玉青时心里想的原也不是这个,愣了下也不多解释,只是说:“劳请嬷嬷带路吧。”
柳嬷嬷的视线从眼前一对交握的手上滑过,心尖大恸,低头敛去眼中多余的情绪,哑声说:“姑娘请跟奴婢来吧。”
玉青时入宫的事儿不能被人察觉,故而此刻这偌大的正殿偏殿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柳嬷嬷没假手于人,亲自伺候着玉青时换衣裳梳头,又把贵妃娘娘早就备下的一套首饰给玉青时戴上。
贵妃娘娘亲自选定的衣料,亲自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与寻常绣工坊做的不一样。
最外一层是滚雪细纱软烟罗的宽袍大袖,曳地而逶迤,内层是水蓝色的蜀锦,裙摆以金丝和银线拈成一股绣出撺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腰间佩了一条巴掌宽的银色宫绦,过长的宫绦被柳嬷嬷用繁复的手法束出了海棠花的形状,勾勒出的是过分盈盈一握的腰肢,宛如风中细柳,尾上摇曳的,恰是与裙摆上一致的银色海棠。
衣裳极尽精巧,可配出来的首饰却只是一个简单的拈金丝镶琉璃的小巧发冠。
柳嬷嬷放下手上的檀木梳,牵着玉青时站起来左右看了一圈,满意得不行地点头,忍着哭腔说:“娘娘听闻您不喜欢过奢过艳的,特地选了这上供的蜀锦来制,只是娘娘说,您到底是年轻姑娘,少不得要添几分鲜亮的才好,特地让人打了这么个发冠,说衣繁饰简,您穿上一定好看…”
“您瞧,娘娘当真是说对了,果真好看得似仙女儿一般,娘娘见了肯定欢喜。”
玉青时摩挲着袖口上针针线线都用足了心思的花样,近乎无声地轻轻一叹,弯起唇角露出个笑,说:“娘娘的手艺定然是不会错的,否则我粗颜鄙才,哪儿当得起如此称赞?”
“嬷嬷说这么半天了,要不咱们就先过去吧?”
柳嬷嬷飞快地擦了下眼角用力点头,说:“姑娘请随奴婢来。”
寝殿内,宣于渊正单膝跪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不说话,就连玉青时和柳嬷嬷来了都没回头。
玉青时走近了才发现,他的手一直搭在贵妃娘娘的手腕上。
那是可探查脉象之处。
指腹触脉,便可知生死。
宣于渊在害怕。
他甚至都不敢把自己的手指挪开。
玉青时见状呼吸骤然一紧,心疼的同时只能侧首对着早就忍不住掉了眼泪的柳嬷嬷说:“此处有我们二人在,嬷嬷先出去歇会儿吧,有事儿的话我再叫您。”
宣于渊在这种时候把玉青时叫来,几乎所有知情的人都默认他是想赶在贵妃离世之前让贵妃见上一面。
毕竟这是贵妃娘娘盼望了数十年才求来的人,要是死之前都没能见到,她只怕到了地下也不会心甘。
柳嬷嬷闻声知意,尽管知道单独让玉青时和宣于渊独处一室不合适,可还是忍住眼泪默默地退了出去。
寝殿的帘子被拉了下来,室内烛光摇晃,落在宣于渊的侧脸上竟显出了一种荒芜之感。
玉青时心头微紧,走上前把手搭在他失控颤抖的肩膀上,过了好久才听到他说:“迟迟…”
“我害怕…”
第412章
宣于渊长这么大,大约是头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情绪。
他是真的在害怕。
眼前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人是他在这偌大的宫中唯一的亲人。
是为了他不惜搏出去性命的人。
可就是这么重要的人,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蒙害,变成了眼前的这个样子。
没听到玉青时的回答宣于渊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说:“姨母早年间其实是有心仪之人的,可她不放心我,总觉得她若是嫁到了别人家,就再也看顾不到我,怕我会丢了性命。”
“为了能护着我,她违背了外祖和舅舅的意思,执意要入宫,自母后离世后,她是唯一一个会在我生辰给我做长寿坠的人,每年一个,每一个上头都绣满了岁岁平安,可是我不想要长寿安乐了,我想要她活着…”
这段时日宫里宫外来了不少人,有皇上暗中命人寻来的名医,有他自己费尽心思去找来的人。
可不管是谁,见了贵妃眼前的情况,都说无计可施,都说命不久矣。
可是宣于渊不甘心…
感受到指尖越发剧烈地颤抖,玉青时心一横直接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她轻轻地用额头在宣于渊的后背上蹭了蹭,低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先别慌,让我看看好不好?”
“宣于渊,你冷静一点。”
宣于渊跪在床前感受着指尖越发微弱的脉象分毫不肯让,玉青时实在无法只能强行把人往边上拽了一下,从他的胸口摸出事先带上的银针,扎破了贵妃的指尖挤出了几滴血放在小玉碟内。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侧身背过宣于渊的视线,以宽大的袖口挡住自己的手,飞快地在指尖扎了一下。
血珠滚落玉碟,与玉碟中的血混合在一起,随后则在极短的时间内开始发生颜色的转变,迅速由红转紫,仔细闻的话,甚至还能从鼻尖嗅到一股怪异的淡香。
玉青时闻到这股香味的刹那心里模糊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为确保无误,她视线余光看着手指颤抖越发剧烈的宣于渊,指尖迅速从玉碟滑过,直接把沾了血色的手指塞进了嘴里。
舌尝微苦,后劲泛凉。
毫无血液本该有的腥气,甚至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
欧阳华的猜测不错,这是北疆皇族特有的沉血香。
沉血香听着名儿有几分雅致,可实际上却是杀人于无形的绝杀之物。
这东西被研磨成粉末状的时候,与檀香粉末毫无差别,任谁来了也看不出异样。
可一旦混入檀香长久侵染,就可毒入肌理使人长久陷入梦魇之中日渐嗜睡,中毒深重者,甚至会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中就此亡魂送命,死后半刻全身血液皆凝如冰霜状,故而得名沉血香。
这毒的高明之处有二,一是不易被人察觉,二是哪怕中毒已深,可平常把脉还是看不出症候。
唯一能察觉出端倪的,便是得养毒之身的血与刺血混合,二者入舌亲自尝尝。
可这法子纵然是有人知晓,轻易也完成不了。
因为北疆养毒的法子极为阴毒,更是北疆的不传秘法,以身养毒的法子知晓的人不多,养了药人的人也不会让人知道,可若无这自带剧毒的毒血相混,光是看着中毒之人的血也是看不出名堂来的。
汴京地处中原腹地,皇宫大内更是禁卫森严。
这样的东西是怎么传入宫内的?
又是怎么混到贵妃娘娘的宫中的?
一时间玉青时的脑中飞快转过无数种猜想,可等宣于渊转头时,她的神色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把混合了血的碟子凑在宣于渊的鼻尖一晃而过,压低了声音说:“此毒名唤沉血香,是北疆皇族特有的秘毒。”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应当是装成檀香粉末混入了贵妃娘娘常用的香料之内,你先设法把这殿内所有带香味的东西撤了,至此后必须严格把控所有香料的来源,不可再摄入分毫,否则定会伤及性命。”
宣于渊闻声狠狠一顿,伸手要去接玉青时手中的碟子。
可手刚伸过去,玉青时就飞快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没注意到宣于渊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深,只是皱眉说:“这血有毒,还带有异香,你不能碰。”
“看看也不行吗?”
玉青时看着眼前那双红彤彤的眼珠子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想了想迟疑地把碟子往前递了递,确定宣于渊看清以后又立马把手收了回来。
“这香味闻得多了可有致幻的效果,你少看少闻。”
宣于渊搭在贵妃手腕上的手指不动分毫,听到这话也没说什么,默了片刻后垂眸说:“此毒可有解?”
“可以。”
玉青时说完走向桌面,拿起笔落笔飞快地写了几行字,说:“我写一张单子给你,你把单子上的东西寻来,按我跟你说的法子做,服药的期间命太医按古法针刺放血,等半月后再按另外一张单子上写的寻来药材熬成汤浴,每日泡上半个时辰,连着泡两…”
“不,三个月。”
话音落她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正想转头把两张写满的纸递给宣于渊,可谁知一转头就看到他在用指尖去沾碟子里的血!
玉青时大惊之下骤然变色,直接想也不想地抬手抽了过去。
啪嗒。
一声脆响落地,装了血的小碟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玉青时脸色不佳地看着宣于渊,咬牙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都跟你说了,这是有毒的!”
这人怎么就是说不听?
见宣于渊愣愣地不说话,玉青时又急又气:“宣于渊,你这是魔怔了吗?”
“你以为沉血香是什么无害之物?你…”
“照你所说,姨母应当中毒时日不浅了吧?”
突然被打断的玉青时顿了下,板着脸说:“是。”
要是她估计不错的话,起码也有三年。
长达三年的日夜侵蚀,效果从微至大。
如此才会让中毒的人生不出戒备之心,只以为梦魇是寻常。
宣于渊听完眸光闪了闪,摩挲着自己没能沾到半点血色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说:“这毒是慢毒,对吧?”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