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裴春之冲到校门打车,一路丝毫不敢有任何停留。医院住院部顶楼几乎没有病人,这里是最高级别的病房,一般只有干部级的官员或富商才能支付得起昂贵的费用。电梯向两侧徐徐拉开,消毒水的气味先冲上来,远远的可见一个方向环绕着不少神色哀戚的人。
裴春之走过去,她熟悉这个场所。已经围绕在唐宁先教授病床前的诸多人士都身着正装,只有几个看上去是家属和后代的孩子穿着休闲装。裴春之没来及换衣服,她走过去的时候,几个人给她让开位置,似乎把她认成了孙女之类的角色。
“教授。”裴春之喊道。
唐教授闭着眼睛,他身上插着很多管子延伸出来,脸上戴着呼吸机。那个和裴春之打过交道的助理站在旁边,裴春之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恶化得这么快?”
七月底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她还记得将近凌晨,唐宁先仍精神矍铄地开会的样子。助理面露难色,左顾右盼一眼,把声音压扁,极轻地跟裴春之说道:“唐先生得了新冠。”
裴春之一时无言。她站在床尾,把更大的空间让给唐教授的亲人们。这时,病房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记者来了,因为唐教授重病的原因,只来了一个记者一个摄影,窝在病房角落远远地拍摄。
唐先生没有回光返照。11月28日下午17:43分,核物理学家唐宁先停止呼吸。他生前的手稿归其夫人整理,将在日后成集出版。裴春之跟上去,很晚也没有走开。唐宁先的夫人注意到她,揽住她的肩道:“你是他的博士生吗?”
裴春之摇了摇头。夫人旁边的助理上去与她耳语,夫人恍然大悟,从手稿中翻出十几页纸递给裴春之。裴春之一眼认出这是之前她交给唐宁先的夸克色禁闭系数论文。
前几页上有潦草的字迹,连笔,断断续续,难以认清。从第四页开始没有批注。
夫人道:“他转入ICU前不久还在看你的论文。”
“……”
裴春之把论文轻柔地放进包里,遗体告别仪式将在后天举行,她不抱期待地问:“到时候我能去参加吗?”
“可以。”夫人给她定心丸,“我记得,宁先还有话想对你说。”
她打开手机,不熟练地在老人关怀模式下翻着备忘录,字体大得出奇,裴春之比她先认出那一行字。
“给裴——系数验证一定有希望,推荐信在邮箱草稿箱。”
夫人戴上老花镜,又皱着眉头翻起了唐宁先手机里的邮箱,几分钟后,裴春之的手机震动。
“您收到一封新的邮件。”
“她很好,适合做研究,适合学物理,潜力无穷。——唐宁先”
下面还有英文版。裴春之说不出话,她把手机熄屏,泪水争先恐后地淌出,模糊了视线。夫人已经走远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医院,带有恐惧的幸福在怀里跳动,她叩问自己:你是否能毫不心虚地在三年后拿出这封邮件,能问心无愧地在申请书上写满辉煌的履历?
她能做到。她一定可以做到。
现在,已再没有人和事阻挠她的前进。她一直在奔跑,从新安昏暗的天空下、荒芜的草地上,那条淹死过陆春红,又险些淹死陆林花和她的河里挣身站起——跑到铜州等待公交车的牌子下,谭长松带她走向的、最初的那条数学之路——跑到莲池去,高楼大厦,她栖身的学校,宁静的初中时代,为她欢呼的人群——北京。她在病床前流泪应允外婆的应许之地,千难万险的跋涉,她终于走到那梦中摇曳的首都。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问自己。不知疲倦地走上这条道路,断绝亲子关系,知道名字的真相,确认母亲没由来的恨意,到现在可以平静地把父母当作遥远的角色。她重新诞生了一次,剥离犹豫仿徨的子宫,这才是真正的出生。她走到一座站台前,跌跌撞撞,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夜色如酒,清冽的风自远方而来,她脖颈间的丝巾扶摇展臂,路上空无一人,她忽然觉得眼熟。
——她梦见过这里。
第一次去莲池考试的高铁上她睡着了,梦里夜露深重,她站在陌生的马路边,看见广阔无垠的八车道,班车再也没有到来。醒来后她依然记得这个梦,当时的她第一次离家千里,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梦中看见了未来的北京。
车不会来了。她得走回去,或者打车。然而她疯了,固执地凭借双脚在初冬的北京茫然向家走去。外婆已经被接过来了,今年的体检结果一切都好。她想起外婆的饺子,剁肉时菜刀与案板的节奏,还有小猫十九绕着腿腕的轻吟。腿支撑起来,她不用再担心低血糖了,也没有人会突然从门边冒出来举着菜刀,更不会有抓着她头发的母亲。北京的房子贵得她再卖十次口罩大约才能买起,但那也不是她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电话响起来,裴春之接起它,吵吵嚷嚷的声音冒出来,沈星映在那头儿发出变调的声音:
“集训队——我进了,第七名……保送……中央大学……”
他的声音颤抖着,过于激动,周围有巨大音乐声的干扰。又一会儿,也许是她听错了,沈星映轻轻地说:“我爱你。”
其他人吵吵着,一个男生把沈星映的声音挤走:“卧槽!他真敢表白?他喝醉了——”
“对不起。”
裴春之说:“我不懂爱情,我也很难说我爱你,对不起,到现在还是这个答案。”
沈星映那边的声音安静了一大半,沈星映反而笑起来:“我知道。”
“对不起。”
“我知道。”沈星映说,“话说,你打算在物理这条路上走多久?”
裴春之有些诧异他的转移话题,但仍柔和地答道:
“一辈子。”
“我也一样。”
他没说是他对数学还是他对裴春之,电话结束了。裴春之往前走着,从脚底到胸口迅速地暖和起来。
长大,就是她得以有权利决定莫名其妙地在半夜走路回家。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