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眼眸因天光映入而如水色浸润,莹莹沉静。
南宫皇后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少女的眼睛分明平静无声,她却好像读出了一丝悲哀。
而这丝悲哀,让南宫皇后害怕。
安静良久,夏昭衣道:“皇后娘娘过来,是想要我留李据一命吗?”
她直白道出,反让南宫皇后有一丝局促,南宫皇后很轻地道:“我深知夏家血仇如深海,求你放他一命,你定不肯。但……你可愿听我道一言。”
夏昭衣的俏容仍旧无波无澜,忽的,她轻转眸,目光越过南宫皇后和她身边几人,看向后院。
沈冽一袭墨衣,瘦腰长腿,玉树般挺拔高挑,正自几棵葱郁的桂树后慢步走来,似有所感,他抬头望来,恰对上她的视线。
沈冽入鬓的墨眉微合,一眼看出她心情不佳,且还是糟糕至极。
黑眸扫了眼门内立着的诸人,沈冽不动声色地看回少女,眼神变得隽永安定,似无声安抚。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在。
有那么一瞬,夏昭衣忽然觉得心里的清野荒寒上有一阵春风拂来,刚还在悲,忽然便有山泉溪流,泠泠而淌,奔涌成渠,纵过旷野,灌溉着两岸芬芳。
“我不想听,”夏昭衣朝南宫皇后的眼睛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南宫皇后的面色更加苍白:“阿梨,你都还未听我说,你怎知。”
第1378章 还生气吗
夏昭衣淡淡一笑:“前朝后朝,庙堂江湖,所谓权术,来来去去不外乎利与筹码。直白言之,便是要什么和有什么。你来找我,定是带了你的筹码。而你的筹码,只剩你的皇后威严。”
夏昭衣迈下最后一格台阶下来,看着南宫皇后继续道:“我带兵入了皇城,在你看来,我灭得不过只是一个帝王,大乾江山仍在,帝王子嗣仍在,你们还有千军万马,其中包含那威名赫赫的李氏铁骑。”
“可是皇后,其实你自己都深知你保证不了。你保证不了他们会卖你这个面子,你保证不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企图。”
南宫皇后眼眶泛红:“阿梨,若你能饶他一命,我定拼死去拦他们,刀山火海,我也替你挡在前面。他已被你一手拽落了下来,成为了天下笑话,千古笑柄。他已落魄惨绝至此,只剩这条烂、烂命,你便放过他吧,将他手脚打断都可以!”
夏昭衣的双眉深深皱了起来。
南宫皇后抬手抹泪,语声哀求:“用他这条烂命,换得兵马无伤,阿梨,这不好吗?我一定拼死去拦,不管是毕家军,还是李氏铁骑,亦或是关宁行军,宣武军,顺阳营,盛业军……我都去拦!阿梨,求你了。”
詹宁看着南宫皇后,转眸看向少女。
胡掌柜在后堂隔断门那,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也转向少女。
夏昭衣的眼睛却越来越冷,像是一层寒霜覆上了她的眼底。
“阿梨……”南宫皇后小声道。
许久,夏昭衣开口:“我没见过烂命,但是我见过烂掉的身体,便是念和。”
南宫皇后睁大泪眼。
“念和为保你,穿着你的衣裳,踢掉了她足下的凳子。她挡在了你的前面,为你而死。害她的人,是李据。而你呢,你却转头要为保下李据,而去挡千军万马。”
少女的眼眸冰冷明亮,南宫皇后忽然觉得,这双秀丽的眸子似是一柄锐利得剑,刺得她不敢直视。
夏昭衣唇角浮起讥讽:“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我曾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那时,你我都已预见到了未来会如何,你的选择依然是留在李据身边。不过,一切似乎也只是我多虑,五年的冷眼与禁足,你并未不喜。即便李据端了穿肠毒药至你跟前,你也会毫不犹豫,一饮而下吧。”
南宫皇后垂泪:“阿梨,他是天下的君王,可也……是我的丈夫。”
“那日我推开文德宫的窗,除却迎面悬着的念和外,宫殿里一切都好。静谧,安宁,淡泊,岁月无忧,我看不到你的半点恨或怨。甚至,你好像还非常享受那冷宫生活,过得井然有序。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总胜过自怜自艾,自暴自弃,终日怨怼。可是皇后,一个弃了王朝,罔顾黎民,践踏苍生,肆意夺人性命的狗皇帝,一个将妻子打入冷宫,让妻子受尽白眼的男人,他在你心里,却仍然是丈夫!”
南宫皇后侧头掉泪,掉得很凶。
夏昭衣轻轻吐了一口气,扬起一笑:“你是一个很好的贤妻良母,但是你不配母仪天下,不配做这天下人眼中最尊贵的女人。你可曾为百姓谋到过半点福祉?苍生受难时,你衣食无忧,闭门修佛,苍生求助无门时,你岁月安稳,双耳不闻窗外事。是百姓给了你这顶荣冠,才让你有了皇后之威,若如你现在所言,你真有本事去拦千军万马,也该是为天下万民去拦,而你却同我提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饶你丈夫一命。”
南宫皇后泣不成声,鼓起勇气抬起泪眼看向少女:“阿梨,我只求你饶过他……你便饶他一命吧!”
夏昭衣目光浮现失望,还有越发不加掩饰的悲哀:“当年你主动书信给我姐姐,望她借书给你,她借给你的,你应该都读完了吧。以你才学,你也定都读得懂,可是你,还是你。”
这才是夏昭衣今天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如若站在她跟前的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她可能都不会这么失望。
这种失望是透彻的,犹如置身荒野,天地辽阔,你往前走,却永远走不到边。
夏昭衣看向詹宁,低低道:“送客。”
詹宁领命,上前对南宫皇后道:“皇后,请。”
南宫皇后痛哭:“阿梨……”
夏昭衣不再看她,背过了身去。
南宫皇后见她模样,知道再无劝说可能,她微微矮腰,算作辞礼。
门外檐下立着个年轻男子,双手负后,墨衣束腰,背影高挑挺拔,身若青松,一派干练英锐,气宇非凡。
听闻里边出来的动静,沈冽微微侧过头去,南宫皇后正打量他,撞见他的目光,稍稍点头。
沈冽亦颔首,清和有礼,一双黑眸没有情绪,棱角分明的面庞俊美疏淡,气质冷峻。
南宫皇后深深看了他数眼,将他的面庞同当初一骑踏雪而来,冲过千军万马来寻女童的俊美少年郎重叠在一起。
时间,真快。
他们在长大,她在老去。
南宫皇后开口道:“你是沈冽。”
沈冽道:“是我。”
南宫皇后淡然一笑:“你还在她身边。”
沈冽道:“我会一直在她身边。”
南宫皇后道:“真好。”
沈冽微微又低了下头,没再接话。
詹宁安静走到少女身后:“二小姐,南宫皇后走了,沈将军来了。”
“阿梨。”沈冽的声音就在她后面响起,低沉清和。
夏昭衣深深吐息,用了好些功夫让自己恢复平静,她转过身看他,目光乌黑雪亮,像是要望入他眸底。
“还生气吗?”沈冽问。
夏昭衣无力道:“这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我能气什么呢。”
“你视她为好友。”
“算是吧。”
“阿梨,你好友不止她一个,”沈冽黑眸变专注,“还有赵宁、屈溪翎、苏玉梅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然,她莞尔一笑,清媚俏丽的容颜刹那明艳。
“是啊,我还有这么多优秀的姐妹们呢。”
沈冽微笑:“嗯,她们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1379章 一切都好
想到她们的潇洒与精彩,夏昭衣的笑容越发嫣然,眼睛里面的光芒亦大盛。
其实不止她们,甚至她不喜欢的林清风、楚筝都远胜于南宫皇后。
她们明白自己要什么,清清楚楚的、全在为自己争取,为自己而活。
詹宁在一旁听不懂,但看到刚才还气闷不乐的少女骤然间神采飞扬,光彩夺目,詹宁直接傻了。
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他一直不认为这句话适用于自家二小姐,可是眼下却……
不,跟二小姐无关,是沈将军的话。
詹宁看向沈冽,他刚才的话,如此鬼斧神工吗?
不就是提了句赵大掌柜她们吗……
夏昭衣的心情终于变好,她方才展颜一笑的瞬间,沈冽的唇瓣也扬起。
“你要出门?”沈冽问道。
夏昭衣点头:“我想去看看外面如何了。”
“我陪你去?”
詹宁扬眉,朝少女看去。
夏昭衣本来觉得没什么,余光捕捉到詹宁这个神情,她被逗笑,点点头:“好。”
胡掌柜一直杵在原地,待看见这对年轻男女并肩离去,他猫着身出来,看着院外:“大东家这变脸,好生神速啊!”
詹宁认同:“是啊!我鲜少见她这么生气,结果,蹭地一下,她好开心啊。”
胡掌柜看着詹宁“蹭”地一下那手势,道:“好费解的呢。”
詹宁忽的一乐:“嗐,不管了,反正二小姐开心了,一切好说!”
胡掌柜想了想,道:“嗯,一切好说。不过以后若是再遇到大东家心情不好,我可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即去找沈将军!”
“好主意啊!”詹宁道,“我也记下。”
街上的确是乱的,到处都是嚷嚷的人堆,还有不时奔来跑去的人群。
天上的乌云时薄时厚,至厚处时,天地暗沉。变薄时,那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像是要将云层切割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豆腐,每块都描着黯金色的边。
沈冽听着这些人堆的吆喝,全是在招工。
人群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唯恐肥缺被别人夺走。
除了招工,还有已经开始干活的,以及排着长队领工钱和领伙食的。
夏昭衣笑道:“除了熙州和河京的几大商会调度,舒月珍还给了我几十万两。”
四周叫嚷声不绝,许多长队排得挤不下人。
除却民间商会要人手,沈冽还看到不远处的工部招募。
有活干,有钱挣,忙忙碌碌的,谁要去管皇宫里坐着得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