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你知道什么是叛军吗?”庞义问道。
夏昭衣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万善关那边有叛军?”
庞义点了下头,抬眸看向远山,黝黑的面庞轮廓分明,沉声道:“我本来是想去那边投靠的,但这路太不好走了,不是你们,我可能就迷路在山里了。”
“那,你赶了多久的路了?”
“半个月了。”
“赵大钱也是一起的吗?”
“嗯。”庞义毫不犹豫的应道,没有半点遮掩。
投靠叛军,是要杀头的,虽然觉得这个女童不简单,但再不简单,也不过一个女童,他对她没有什么防备之心,何况这种时候了,也无需防备。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那边看去,很轻的道:“万善关。”
“阿梨?”庞义也学着老佟和支长乐那样叫道。
沉默良久,夏昭衣忽然淡淡一笑,说道:“别去投靠,没用的。”
“嗯?”
“地势不行,前有狼,后有虎,如若没这大雨,这些叛军可能会成气候,但是这雨还要下数日,最后他们能生还者,可能不到两成。”
说着,夏昭衣伸出手。
风忽然变得凛冽了,吹来打在他们身上,她瘦弱的小手摊开着,接住了几细雨丝。
“你看,又要下雨了,”夏昭衣低低道,“这场雨,是天公在续大乾的命数,在拖着这些叛军的脚步呢。”
也不知是幸是哀,可她讶然发现,自己心里面竟半点波澜都没有。
大乾或兴或衰,她全然不在乎了。
………………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城中食物所剩无几,所等的救援迟迟未到,大雨依然不歇。
夜色笼罩下来,漫天漫地只余水声,何川江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到三更时分,他从床上坐起,掌了盏灯后,出来坐在门口望着滔天雨幕发呆。
满城寂静,灯笼或被风吹倒,或被雨打灭,剩下的那些发着幽幽的光,夜色里面,影影绰绰。
待到天明,何川江霍的起身,提着手里的灯,执了把伞,大步朝雨水中走去。
天步府暗厅,水流湍急,淹没膝盖,整个厅牢早就空了,风从铁窗里呜咽打入进来,夹着密集的雨水,将厅牢里原先的腐臭和汗酸冲刷的一干二净。
何川江踩着水,在门口不远处的铁栏前止步:“开门。”
牢卫上前开锁,垂挂的铁链被提起扯走,金属碰撞声尖锐又沉重。
牢里朝内墙侧卧的人影微微动了下,回头望来。
何川江走去,开口叫道:“嵇先生。”
床上的人影头发有些凌乱,夹着几缕灰白,衣衫灰旧,洗的脱色,还有数处补丁。
被人吵醒,嵇鸿有些恼,看清来人后,他从床上撑起,沙哑一笑:“何军师。”
“三日了,”何川江看着他,直接道,“嵇先生,你所提的三个承诺,可否先告知何某。”
嵇鸿笑了下,抬手理着自己的衣衫,再略微整理束发,背靠着墙,开口说道:“我倒真没想到,赵秥是个这么硬气的人。”
何川江微微低头,点了点:“是,将军他一直如此。”
“你想要知道我要开什么条件,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觉得,你能说得动赵秥吗?”
“嵇先生先说,我再思量,如若能够办到,我且可以一试。”
嵇鸿哈哈一笑,道:“那可是很难的,毕竟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便不轻松,而我这个人向来又讲究一个等价交换。”
何川江皱眉,缓了缓,说道:“先生先说。”
“哈哈,”嵇鸿朗笑,看着他,点头说道,“好,第一,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据说尸首被埋在后山,你们可能需要多去点人手,因为那些孤坟未立墓碑,你也分不清哪个是新哪个是旧。”
“挖坟掘墓,”何川江拢眉,“死了两个多月,这尸首怕是……”
“这不算什么,更难闻的是那整个山头,据说那上面现在堆满了尸首,阳光下曝晒那么久,所以你想……”嵇鸿笑着,没有说下去了。
何川江沉了口气,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144章 废棋罢了
第二件事,嵇鸿却不打算说了。
他仍是笑眯眯的,往后靠着,支起一条腿来撑着自己的右前臂,坐姿恣意洒脱,摇了摇头。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着他。
“这第一件事情,若你觉得可以办到,我就立马帮你们。”
何川江一愣,全然捕捉不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那,这第二件和第三件……”
“你觉得能够办到第一件吗?”嵇鸿打断他。
第一件倒是不难,比起这一连数日挖了那么多水坑而言,挖个坟而已,轻而易举。
只是,何川江对面前这人总觉得不放心,太过乖张谬妄,性情难琢。
“今晚黄昏之前,林耀的军队可就过来了,你确定还要在这边犹豫吗?”嵇鸿看着他,“你们弹尽粮绝,他们的日子何尝又会好过,且他们地势更低,这雨继续落下去,别说成就什么大业,恐怕要直接被淹死在万善关了。当初这些人聚众起义就是想要活下去,现在自然也会因为想活下去而来这边找你们,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而城中百姓人心不往,我想你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这些叛军过来之后,城内百姓里应外合,冲去将城门给开了,到时候,你们这些正规军,怕才是人人喊打的‘乱军’了。”
何川江没有说话,心情沉重。
“偏偏赵秥生得固执,不肯弃城,甚至还下令全城封禁。如今百姓不得外出,活生生在家里坐牢挨饿,他们心里的怨气有多大,你现在心里就有多怕吧。”嵇鸿说着,又牵唇一笑,“想想,你们千里迢迢赶到这边赈灾,护住了这浩浩城池,没有让城内数十万百姓如乡间荒民那样变作遍野饿殍,结果呢,他们到头来却要勾结叛军来对付你们,心寒么?”
何川江摇头:“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谈不上心寒。”
说着,他抬手揖礼:“先生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如此,重宜的事,你是应了?”
何川江缓缓吐一口气,说道:“重宜剿匪的事非常顺利,那边贼寇被端的所剩无几,因此这事未必就要将军出面,我也可以调配人手或委托友人去那边帮先生找到这具尸首。”
“好,”嵇鸿眼眸变亮,“何军师的担当我是信的。”
他坐的端正了些,继续道:“何军师可知道,佩封原有的几支驻军,除了现在和你们虎奔营一起守在城里的大溯军先锋营外,其他的都去哪里了吗?”
“西北战线调度。”何川江回道。
嵇鸿爬了起来,抬手将破败的草席掀开,露出下面的破木板,衣袖在木板一上拂,手指沾了些雨水后,就在木板上画了起来。
牢房里面的水和厅牢里同高,排水的孔,整个大厅也才一共十四个,每个都很小,三根手指粗细。
何川江站在水里,布衫吸水,漫染上来,半个袖袍都湿了,他看着嵇鸿以手所画的地图,神色困惑。
上面画的,是整个大乾版图。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向嵇鸿,不解的问道。
“佩封,”嵇鸿伸手指去,“从这边的官道往北三里外,是大渡口,这一整片沿岸,如今都被水淹了。这是东边,”嵇鸿的手指头换了方向,“从这里往东,长亭再过五十里,就算是到了寿石的西北境内。现在这里已经空了,这一条路上的三十几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全没人了。而这几个关口,现在都被重军驻守,进不来,也出不去。”
何川江点头,依然困惑:“先生为何说这个?”
“进不来,出不去,包括你们,”嵇鸿意味深长的一笑,“城外那么多的大水坑,当初赵秥让你们挖来,是干什么的?”
何川江瞬息明白了,皱起眉头:“你是说,我们出不去了,会被以瘟疫的名义强行留下?”
“你不觉得,这是必然的吗?”嵇鸿手指头在佩封附近轻点着,“救援为何迟迟未到,即便朝廷的救援来的缓了,那民间义士的自发捐赠又在哪。要知道,江平生和郭澍是个什么样子的性格,别说暴雨狂风,就算刀山火海,也不会将这么救命的东西耽误上片刻。”
何川江其实对所谓的救援早就不抱希望,但也会猜测各种可能,比如路上遇上什么大雨,或也遇上了流民叛军相拦,从而选择了远路,但嵇鸿这一番话,直接让他心里如钝击般压抑难熬。
他面色依然平静,语声却哑了不少:“应该,不会。”
“救援的物品,西北战线比这里更需要,”嵇鸿看着他,“救这里只会张嘴要饭吃,却随时可以选择背叛你们的白眼狼,还是去支援西北漫长的边境战线,让那些战士更好的替自己卖命,替自己保住荣华富贵?你是皇上和朝堂上的王公贵族们,你怎么选?”
“可是,郑国公……”
“郑国公兜得住?”嵇鸿一口打断何川江,“事实胜于雄辩,何军师,你们的救援可到了?”
说着,嵇鸿摇头,朝佩封千里之外的安江指去:“宋致易反了,整个安江都跟着姓宋了。田大尧也反了,夜荨岭一百多里的山脉跟着姓田了。北境早保不住了,北元大军压过云湖和容塘峡,甚至一度攻破了仄阳道……何军师,恕我直言,你觉得这个大乾,还能喘气多久?”
“先生莫要胡说!”何川江眉头一皱。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面比我清楚,”嵇鸿轩眉一笑,“你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么?”
他垂眸看向地图上面颜色渐渐淡去的佩封城,说道:“既然自己都是颗弃子了,何必凛然大义呢,如今这局势,聪明人的做法,就是及时止损,同时也各取所需。让林耀得到他想得到的地和人,让城里的百姓自主决定去或留,你们也不必在这费力不讨好,白白拖累了自己,赔上性命。弃城,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说到这里,嵇鸿又笑了,手指沿着木板上快要消失不见的轮廓轻轻描画着,说道,“弃城后,你们可以变被动为主动,毕竟,这城里面的粮仓依然还是空的,那些要吃饭的嘴巴仍旧干巴巴的张着,到时候,该担心自己怎么办的人,就是那个一心想要攻下佩封的人了,你觉得呢。”
嵇鸿抬眸,笑嘻嘻的看着何川江。
第145章 无路可走
嵇鸿的眼眸乌黑且深邃,眸底深处的光亮,让何川江觉得害怕。
良久,何川江很轻的说道:“这,就是先生要用三个承诺来换的办法?”
“我是在给你上课,”嵇鸿将草席子盖了回去,抬手抚平草席子上的褶皱,说道,“命很重要,我这是在教你们惜命,很多道理都很浅显,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但知易行难,需要有人点醒方能彻底顿悟。”
他回身在床上坐下,抬头道:“我先前说的,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并不轻松,不是有多难去想,而是有多难说服你们。不然,你还想要我给你们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还能凭空种出粮食?”
看到何川江神情落寞死灰,嵇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这并不是一盘死局,想要活路,就要有取舍,该争就争,该退也退,赵秥这个人啊,就是太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何川江低声说道,“我回去想想。”
“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何川江点头,抬手又一虚礼,转身走了。
出了厅牢,何川江捏着伞柄,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立在门口,重又望起雨幕发呆。
天光昏暗,风雨打来,一身清冷。
院中几棵大树挂满残枝,枝桠垂在水面上,搅出圈圈涟漪。
何川江撑伞过去,将几根残枝彻底掰落下来,丢在了水里,而后执伞离去。
嵇鸿已躺了回去,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牢房上枯败的木粱,右脚翘在左膝上,脚尖轻快的抖动着。
只是神情却不如形态那么轻松惬意,他捏了捏手指,仔细估算了下这几日的行程时间,而后叹了口气,还是有些不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