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内侍垂首,待宣延帝进去后,才转身匆匆,又往来处。
安秋晚容色沉冷,年近花甲的他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等在秋风里头,垂落的细碎白发被吹的乱舞。
廖内侍快步回来,恭敬道:“安太傅。”
安秋晚双眉微展,上前说道:“廖内侍。”
“安太傅,您随我来吧,”廖内侍端手说道,不过说完又一笑,道,“对了安太傅,有件事还得同您求个人情。”
安秋晚略显不悦,说道:“何事?”
廖内侍还是笑着:“是刘司阶的事,前阵子陛下令刘司阶寻那个叫阿梨的女童,刘司阶没能找到,当真自请去天成营喂马了,这事可不太好……天荣卫和天成营那些恩怨,太傅是知道的,现如今刘司阶真去天成营了,这,这不是让他生不如死嘛。”
安秋晚微顿,而后也笑了:“看不出来,廖内侍和刘司阶关系不错。”
“一同当差,自是必然,”廖内侍说着,将声音压的更低点,“此事,就辛苦一下安太傅了?”
“这也得看皇上龙颜,我见机行事吧,若不成,廖内侍也勿要怪罪于我才好。”
“不会不会,小的哪敢呢,小的不会的,”廖内侍忙道,“您随我来吧,安太傅,我领您去见陛下。”
安秋晚点头,朝前面走去。
快近天盛宫时,远处传来动静。
安秋晚和廖内侍停下脚步。
“公主,公主,您还是回去吧。”
“公主,陛下现在肯定在忙政事,咱还是先不来了。”
……
一群内侍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个少女,大步从远处走来。
安秋晚脚步渐停,走的慢了一些。
廖内侍回头,说道:“安太傅?”
“年岁已高,我的腿脚都不便喽,”安秋晚说道,“走慢些,廖内侍。”
廖内侍点头:“好,那我就陪您走慢点。”
他收回目光,看了远处那衣鲜明媚的少女一眼,暗暗摇了下头。
往常遇到这事,他也是要躲的,但今日跟着安太傅,他自认可以不用躲,因为平日安秋晚最喜欢管这等“闲事”,还总能讨得公主欢心,皇上发笑。
朝堂上面无论发生什么,安太傅都是笑呵呵的,那些根本影响不了他,哪怕是昨夜那些诡谲荒诞的事,在活了一世的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所以今天安太傅心情倦怠和恹恹,廖内侍猜想是同及第的事情有关。
思及那些,廖内侍也跟着倦怠和恹恹了。
说起来,上次安秋晚在宣延帝跟前哭诉安家不易,将临亡族,求宣延帝派兵拦阻叛军,争些时间给安氏迁族,廖内侍当时便在一旁帮着说尽好话,分析时局,才终于求得了宣延帝的点头。
这也是廖内侍今天敢在安秋晚跟前开口替刘司阶求情的原因。
可是那会儿所谓的分析时局,廖内侍哪里懂得多少,他只知道顺着安秋晚的话说下去,怎么有利怎么说,真正这天下的时局到底如何了,他能知道的根本不多。
不说他,就连宣延帝每天望眼欲穿等来的消息,都已经滞后许久了。
前边的公主领着一大群人往天盛宫去了,廖内侍跟在安太傅旁边,依然还是慢慢吞吞。
似乎嫌走的太慢,安太傅索性同他闲聊了起来:“来时听说,虞大人和卞学士,还有陆尚书都来过了?”
“是呢,”廖内侍点头,“陛下不想见。”
“还有其他人来吗?”
廖内侍笑了笑,摇头:“没了,陛下龙颜不悦,谁还敢来见呢。”
当然,多少人暗地里面找他,包括后宫派来的人,他就不好同安太傅说了。
“嗯。”安秋晚点头,停下来说道,“我腿脚不太好,容我缓一缓。”
廖内侍停下脚步:“好的,安太傅。”
安秋晚便弯下腰,轻轻捶着自己的大腿,边不经意的抬头朝远处宫宇望去。
晴空万里,云卷云舒,风自远空来,吹过宫阙楼宇,扫着万象人间。
安秋晚捶了阵腿,不多久便见几个内侍紧紧的架着安成公主的胳膊出来了。
“父皇!父皇您做什么!”
“你们这群狗奴才,松开本宫,松开!”
……
安秋晚收回目光,对廖内侍道:“这把老骨头,好像终于好些了,我们走吧。”
“嗯,走吧。”廖内侍回道。
第237章 求才若渴
宣延帝靠着软榻,手里捏着一本破旧泛黄的书卷,一旁的案几上置着几个花瓷玉盘,玉盘里呈着蜜豆糕,大桃酥,香糖蜜饯等小甜点。
近十年来,宣延帝的嘴巴常泛苦涩,是以经常需要小甜点冲味。
廖内侍进来通禀,宣延帝点头,随意摆手,令殿内其他内侍都退下。
一直到安秋晚进来参拜后,宣延帝才意犹未尽的将书卷搁下,说道:“太傅。”
“陛下。”
“好久没读旧书了,”宣延帝笑道,反过书卷看着封面,“太傅你看看,这本书还记得吗?”
安秋晚抬眸看去,书卷皮上的书名褪色的严重,依稀可见《览道序志》四字。
这本书是前朝发现的古书,原版折损的太严重,重新抄写的,但因是前朝,这本也很旧了,书卷起皱的厉害,有强压过的痕迹。
这本书倒没什么可读的,甚至能够归类到三教九流中去,但是宣延帝以前喜欢过一阵子,经常捧着看。
安秋晚点头:“记得,陛下,怎么今日陛下想起要看这本书了。”
“旧书不厌百回读,”宣延帝笑道,“许久未读的书,再读一遍,思绪中出现的竟是当时读这书时的场景,而不是书中文字。”
安秋晚也笑了:“陛下这是思忆过往了。”
“来,坐。”宣延帝拍了拍另一旁的软毯,似招待好友一般。
安秋晚应诺,走过去坐下。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宣延帝说道,“朕梦见朕年幼时,父皇颁布昌兴新政,修道通商,轻徭薄赋,那时天下兴盛繁荣,朕到现在都记得,那两年父皇每日都喜笑开颜呢。”
安秋晚笑道:“先皇圣明,朝政清朗,国定民安。”
“是啊,国定民安。”宣延帝说道。
安秋晚抬起眼睛,笑着看着宣延帝,没有接话。
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宣延帝今日将他召来是何意了,来时所想,可能是昨夜的事情,毕竟昨夜于楷出事,是同他有关的。
路千海多日未去找于楷,昨夜才去找了他,前脚一走,后脚于楷就出事了,还以那样诡异的方式。
如今市井谣言四起,甚至隐隐有国君不明的言语传出,而从之前祭天出事之后,宣延帝就一直沉默,对于那些事闭口不谈,没有要给这天下一个交代的意思。
这样下去,只怕越发无法收场。
“真是一本好书,”宣延帝又说道,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古书,手指轻抚着,“当年父皇还在时,朝政不用朕管,朕没事就喜欢看些闲书,这些奇闻异事,养气降心和奇门遁甲的,都太有意思了。”
“是啊,陛下当年真的看了很多书,那些翰林院好些数一数二的人,论博闻广记,可能都不及陛下。”安秋晚说道。
“朕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墨国的那些书,”宣延帝笑道,“父皇总说是些闲书,对经世治国无用,然诸子之学,治无不贯,其皆各有所长,书中文字无善无恶,皆为天理自然之道,字句之间不用清浊之辩,读之学之即可,即便有伤神费脑之处,也是在钻研个中奥妙,而不是在想是非对错。”
安秋晚微顿,而后笑道:“陛下所言,是指那些普世之文都太过迂腐了?”
“迂腐?”宣延帝哈哈笑出声音,“是了,太傅,迂腐二字,所用妙极啊。”
安秋晚笑笑,垂了垂首。
他知道宣延帝意有所指,但他着实猜不出他的心思,跟了三代君王,宣延帝是安秋晚最摸不透的那个。
以前对宣延帝,他还能以长者的身份说道一二,但自从宣延帝想要灭掉定国公府,安秋晚便默然了。
他也是在那时才发现这个皇帝够狠,不仅是狠,还妄为胆大,无不敢行。
“朕有时候会恨自己无人才可用,”宣延帝又说道,“可是当我出趟宫门出去走走的时候,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些成群往名利场而来的读书人,那些出现在吏部大大小小官名后的名字,都在告诉朕,朕有太多人才可用,可人才呢?朕一眼望去,感觉好多人,又感觉一个都没有。”
“会有的,陛下,”安秋晚说道,“总会寻到的。”
“而剩下那些人,太傅说他们迂腐,朕觉得的确是,可又不是,朕经常觉得这些读书人精得很,又坏得很。”
“陛下,”安秋晚忙道,“万不可有如此念头,君臣不可二心,君信臣,臣忠君,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所以朕才说真累,”宣延帝不见喜怒,垂头翻了翻手里的书,说道,“朕方才所说,还是这一类书好看呢。”
安秋晚看向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太傅你看,白就是白,黑就是黑,这类书一清二楚,哪像那些读书人的书,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该教什么,不该教什么,这些人自己就得先被教一教。”宣延帝说道。
想起昨夜天荣卫带走的那些教书先生,安秋晚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本想问问那些先生教了什么不该教的,问话之前忽的一顿,转眸重新望回宣延帝手里的书册。
一阵寒意从安秋晚脊背冒出。
这本书是《览道序志》,是墨国大夫黄赢所写,墨国当年的国都,正是如今的及第和门治。
像是有一根刺被卡在了喉咙里,安秋晚艰难说道:“陛下所言甚是,修身方能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而立身又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所读之书,的确重要。”
“也许读了对朕胃口的书的人,才是朕所想要的人才。”宣延帝笑着说道。
安秋晚也笑了下,垂首:“嗯,陛下。”
“太傅是认可的?”宣延帝看着他。
安秋晚终于明白过来今日被召见是何事了,点头说道:“嗯,臣深以为然,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早朝时,臣先问问其他几位大臣怎么看。”
“也对,这的确是应当的,集思广益嘛。”宣延帝笑道。
安秋晚也笑笑,悄然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