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天色见谅
苍雪越来越大,怒风莽莽,这些羸弱的文人们多数是赤着脚的,踩着霜寒的雪地,已似感觉不到冰冷。
他们疯狂的跑下来,有人手里抓着石头,有人手里抓着粗壮的树干,没有多余的话,从侧翼朝着宣武军们直接冲撞了过去。
半个时辰前,詹陈先生带着二三人冒着大雪和浓黑夜色往后山上去,同他们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
詹陈先生离开没多久,山下便传来了动静,两队朝廷兵马交战了,凶狠激烈。
他们本可以躲在山上,按照詹陈先生所说的那样,发生什么都别出去。
可是,他们饥寒交迫的站在这,眼望着苍茫深夜,双耳充斥年轻战士们声嘶力竭的呼喝,他们终于站不住了。
也许那些兵马是来抓他们的,也许他们已经连累了东平学府,可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犯的到底是什么罪。
天下事皆要于法有据,他们所犯之事却迟迟没有章法明文。
数月牢狱之灾,无妄无咎,他们每日盼着出去,日复一日,渐渐消瘦绝望。
狱中投身人有功成名就者,有碌碌无为者,皆沦为阶下囚,或病或死,无人相问。
常言道书中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可书中也有他们低如这足下之雪的贱命,踩烂踩脏,黑白由人。
如今前路渺茫无望,后路退无可退,有人站起来高声怒吼,为什么不拼了,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拼!为什么要像个无能懦夫一样龟缩在这!
这世间已枉圣贤之教,大道不复,大理不存,天无昭日,人无立身,既然如此清浊难辨,不如用自己的血肉去浇灌出个清白人间!
数人数番陈词激昂,众人多日积攒的怨恨和怒意便被彻底点爆。
他们冲了下来,双目通红斥血,奋以趋之,意气昂扬,慷慨赴死。
衣衫单薄的肉身冲撞一身玄甲的宣武军,仅凭他们满腔愤慨,根本无济于事,这是送命。
鲜血刹那成片喷溅而出,冰冷的长枪刺破没有任何防御的身体,瞬息带走一条条鲜活人命。
热血过后的清醒终于令后面的人怯步,有人还在冲,有人转身往后逃去。
但宣武军们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们,怒追了上去,像是人潮大浪里的逆流。
宋倾堂迅疾下令朝宣武军右翼猛攻,试图截断。
然而双方兵力的悬殊差距,是他们正在被渐渐包围。
交战越发惨烈,宋倾堂几次想要突破过去,皆不得成。
凄厉惨叫在屠杀中声起,熬过饥荒寒冷的文人们成片倒在长枪下,也有人寻得间隙在反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便当替人报仇。
东平学府的大门大开,那些德高望重,桃李天下的老先生成片迈出,沉目站在东平学府的台阶上。
宣武军们当即自发分出兵力朝他们扑去。
宋倾堂转目大喝,令人速去保卫,同时,巡守卫大后方的那些少年们终是忍不下去了。
他们脱了风衣大袍,推开拽拉他们的随从,有随身佩剑的提剑跑去,没有的就在那些尸体旁边捡。
皆学过骑射和拳脚功夫,拿不拿的出手另说,作壁上观,他们办不到!
酣战至极点,双方倒下的兵马越来越多,就在巡守卫渐渐吃不消时,东北方向忽然浩荡奔来了上千个燕云卫兵。
他们并未在远处观战,一靠近便狂喊着冲杀过来,手中的大刀朝着宣武军们砍了过去。
宋倾堂随部众皆一愣,那冲杀在最前面的人,宋倾堂一眼看到,是杜一德。
竟然是这老匹夫!
宋倾堂没想太多,一抹脸上被溅起的血,朝前面的宣武军们继续杀去。
领着宣武军们过来的两个近卫早已死在了乱枪下,眼下的宣武军根本没有统帅和布军,比起宋倾堂和杜一德各自领兵,他们毫无组织,混乱一团。
而之前面对巡守卫时的人数差距优势,随着燕云卫的加入,也彻底消失。
在最短的时间里,宣武军便溃不成军,他们往后退去,不解为何过去了这么久,派去找冯将军的兵马还没有消息。
他们露出后退意图时,宋倾堂便喝令手下们止步。
燕云卫府那边的杜一德见宋倾堂的人马没有动作,他便也让人停下。
激烈的混战场面让双方一度杀红了眼,现在看到这些巡守卫们没有不依不饶,反倒是宣武军难以相信脱战竟这般容易。
但是绝对不敢再继续拼杀下去了,他们双目警惕的看着宋倾堂,渐渐往后面退去,将距离隔开的更清晰明朗。
宋倾堂大口喘着气,身上多处负伤,冷冷的回望他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甚至好多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正踩在尸体上面。
宣武军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抬头看向东平学府。
那些先生们立在门口,通明的灯火下,他们面色阴沉愤怒,他们的学生们护在四周,还有许多投奔而去的学子文人,一眼望去,满目都是人影。
天色渐亮,长街阒寂,沿街的居民们躲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出,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他们真的觉得天彻底的塌了下来。
宣武军们没再动了,他们退开后便站在那,同京城两大宿卫京兵们两相对峙,空气凝结。
宋倾堂握紧手里的长枪,知道这些宣武军们是在拖延时间。
他们在等,等真正能做主的人来。
而他宋倾堂却不能主动去进攻这些人,他只能守,迄今为止,他一直都在守。
时间缓慢流逝,天光彻底明亮。
宣武军们没有等到他们想等的人,东平学府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
没有资格被召入宫的小官吏们,并不从政但满腹诗书的富家子弟们,那些识字多或者不多,腰缠万贯的各大商户们……都在往这里来。
第375章 巷弄尸体
晨光穿透稀淡的云层,缓缓从东而来,漫过千山荒原,离离大地,照向京都,细腻温和的拂过巍巍城墙外的尸山血海。
数不尽的流民们站在乡野上,官道上,群山上,他们远远躲开了弩箭的射程范围,眺着城墙下铺成长毯的尸体。
那堵高耸的,望不到边际的城墙像是难以攀越的山头,上面的士兵们规整有序的站成长长一排,坚固环绕着京都。
逆光的北风吹来麻木腥气,呼呼掠过天地,流民们没有散去,他们固执的站在那,隔着浩大空间与城墙对望。
林曹靠在角楼城墙内休息,周围都是骁虎营的人,他们负责这一整片的城墙。
熬了一宿,林曹困乏疲累,但他睡不着,微睁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街道,身旁的士兵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匹快马忽从远处奔来。
“让开!快让开!”
马上的人遥遥高喊。
道路上的士兵往两旁避去,那些靠坐在地的人抬头望来,神情露出不安。
来人太慌张了,这模样,是又有什么事情吗……
“将军?”士兵勒马停下后高喝问道,“林将军呢!”
林曹从地上站起,拍了拍银甲上的雪,说道:“找本将何事?”
士兵转头看到他,忙从马背上跳下:“将军!”
士兵大步过去,急的快哭了:“将军出事了,大事!”
跑近之后,士兵几乎脚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疾声道:“宋郎将带着五百兵马去东平学府门前拦了奉皇上口谕的宣武军,两方人马大动干戈,死伤无数!”
林曹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太困了,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林曹周围的人全都惊愣,监军和几个校尉站起身子,那些瘫着的士兵全懵在原地。
“将军,你快去看看吧!”士兵又说道,“我从东平学府过来已费了不少时间,那边现今……已不知道如何了。”
“这个宋倾堂!”林曹大骂,“他是嫌老子脖子上的脑袋太碍眼了是不是!!!他就一定要让老子被砍脑袋了才开心!!!”
上一次带人闯进燕云卫府的事还没完呢,现在又捅下这么大的篓子!
林曹睡意全无,将靠在墙角的佩刀提起,大步朝另一边的坐骑走去,怒声说道:“本将这就去砍了他的脑袋!我要亲手剁下来!”
·
越来越多的人往东平学府而来。
满地尸首卧在晨光里,鲜血蚀入雪地,染出大片殷红,令人震撼。
人群哗然议论,越来越多的喧嚣声响起。
宋倾堂握着长枪,笔挺立在人群前,隔空对望宣武军,似风雨不动。
杜一德领着兵马站在另外一边,脸上的神色则越来越不对。
他看着宋倾堂,看向宋倾堂身后那些人,再看到地上惨死的文人们,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青白。
宣武军们还站在那边,他们有皇命在身,没有接到命令,他们不会离开,哪怕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他们也会留在这里。
可是,在昨夜锦峰湖桥,陈都尉出事就派去找冯将军的人马,怎么还没有动静?
即便冯将军没有动静,那,其他人呢?皇宫那边呢?京兆府呢?其他的巡守卫呢?
为什么都没有动静?
这时,宋倾堂后面人群的吵闹声越来越响,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声骂他们。
士兵们抬头朝那边看去,好多人伸手指着他们,神情愤怒凶狠。
“滚出淮周街,滚离东平学府!”
“滚出去!你们这些畜生!”
“杀人魔!”
……
人群里面还传来哭声,一个老妇跪在地上拍打着大雪,哭嚎的望着前面雪地上一个眼眸半睁,没了生息的士兵,周围许多人拉扶她,被她哭的双目通红。
谩骂声越来越多,难听的话语汇聚到一起,最后所有人齐声高喝,让他们滚出去,响彻云霄。
林曹带着一队十来人的卫兵朝淮周街赶来,遥遥听到声音,他痛骂几句,加快速度。
一支弩箭却在这时忽从远处射来,他大惊,惊忙勒住缰绳,狂奔的马儿被瞬时勒令停止,顿时人立而起,随即因雪地在阳光照耀下渐融,打滑的严重,他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