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保重,”卞石之对朱岘说道,想了想,他压低一些声音,继续说道,“今日我尽量保你无虞,你离去后速速去往北府兵,北府兵折冲都尉杜毅是我的人,可以信任,你将此物交给他,他认出此物后必会全力助你。”
是一块随身玉佩,通体翠绿,非常厚重的古玉。
朱岘接过,郑重道:“大人,多谢了。”
“京城,便全指望你了,”卞石之声音隐隐带着颤意,“此去一别定还会再见,只是再见,不知是几时了。”
朱岘点头。
实际上,这里也很快便不是“京城”了。
说弃都弃国乃千古大耻,但几乎史上所有王朝都皆有南北或东西之分。从今后,李氏江山可能变成南乾,北乾,但绝对不会再是大乾,除非李氏族人能率大军重新打下天下,但卞石之和朱岘都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宣延帝办不到。
卞石之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朱岘握着玉佩,尚还带着卞石之身上的体温,但很快在风霜里冷却。
这样大的风雪,朱岘忽然觉得,这一场风雪似乎在埋葬着一个王朝。
“哀矣,悲矣。”魏从事这时说道。
“什么?”朱岘看着他。
“外敌率舞,内乱相和,帝王无为,朝堂病根深痼,得冬日一时之宁而后开春狼烟四起焉,世将大乱,民则疾苦,哀矣,悲矣。”魏从事说道。
朱岘眉头轻皱,握紧手里的玉佩,忽的,朱岘笑了。
“不哀,不悲,”朱岘说道,“会清明的,一切都会变好,你看,”朱岘将手里的几篇文章拍了拍,“谁能想到,定国公府会有昭雪的一日?这就是在变好,会越来越好。”
魏从事看着他,忽的也笑了。
“变好?这烂摊子,你可有得收拾了。”他朝人海望去,已经可以想象接下去几日将面对什么,怕是觉都无法安睡。
剩余的大臣们将手里的文章放到朱岘手里,一一告辞,上了马车。
马车还在原地,没有离开,许多人的目光望着雪地上的廖内侍和荀斐。
廖内侍站在那边,惶恐不安,浑身焦虑。
他不知道要拿朱岘怎么办,南宫皇后并没有说要怎么对付朱岘,而他派去请示的人,廖内侍想也知道,定是回不来了,因为那边全是拥堵的百姓,已经冲开了京卫,堵上了街头。
而除了朱岘,那边还有个难缠的女童和难挡的少年,拿他们两个人又当如何?
或者这样说,能拿他们如何吗?
廖内侍一个头两个大。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
廖内侍惊了跳,回过头去。
是赵宁身边的一个死士。
高大的汉子俯身下来,在廖内侍耳朵旁边嘀咕。
廖内侍面色变了,抬头看着大汉。
“我家娘子说了,”大汉说道,“她做得出来,你要是不放行,咱就同归于尽,而且我们不一定死,但是你们,死定了。”
廖内侍面如土色。
他在宫中内侍局,那是有品阶的大官,宫中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即便是贵妃皇子,也很客气。而他虽从来不摆架子,待人也宽厚,但是那气势毕竟是多年权势熏出来的,现在就在这么一个江湖草莽面前,廖内侍觉得自己弱的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
“快滚!”大汉却又这样说道,凶神恶煞,压根就不怕他。
廖内侍气得发抖,目光看向赵宁,随后和赵宁旁边的女童对上视线。
又是这个女童想的招数吧!
这个女童,真是个无法无天的邪童!
“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有点凶。”夏昭衣说道。
赵宁看过去,淡淡说道:“不用理,他凶错对象了。”
“没凶错也不理,”夏昭衣一笑,“让他凶,打不到我,气死他。”
人群外面,骑马而来的安于平被困的进退皆难。
身边有其他骑马的士兵在,他显得并没有那么突兀。
目光早早望到了跪在地上的安秋晚,安于平浑身血液冻僵。
现在他看着廖内侍,顺着廖内侍的目光朝另一边看去。
一个执伞的白衣女人,早早便注意到了,但是未曾细看,现在才发现,她身边有个深色衣裳的女童,和深色衣裳的少年。
此女童,便是阿梨吧。
第402章 亘古孤寒(一更)
最终,安于平都没有上去。
待那些士兵们来开道,肃清长街时,他下得马来,随人潮退往一旁。
大臣们的马车陆续离开,禁军们跟在两旁,没人理会那些百姓们山呼海啸的怒喝。
等那些马车尽数远去,数万人的目光看向桥头空地上的京兆府少尹。
“大人……”一个妇人叫道。
朱岘疲累的闭上眼睛,缓了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还走得动吗?”
“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走得动的随我一同回京兆府衙吧,”朱岘说道,“一起回去,我有话说。”
语罢,他的目光在人海里望着,伸手指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说道:“你们出来。”
几个男子一愣,不明所以。
“把他们抓到马车上来,”朱岘看向地上跪着的安秋晚和江平代等人,“一并带回去。”
还有最后的大审没有结束呢,当然,不可能是在今晚或者明天,就京城近日发生的这么多大事来看,恐怕要延期好久好久了。
“阿梨,你一起去京兆府吗?”赵宁说道。
夏昭衣摇头:“不了,我去东平学府看看。”
“好,”赵宁点头,“但既然顺路,先上车吧,不过……”
她看向那边的宁嫔,对朱岘说道:“朱大人,她能上我的马车吗?”
朱岘看向宁嫔。
宁嫔垂首,顿了顿,自行转身,朝赵宁的马车走去,站在车旁等她们。
她心中也有好多困惑,困惑来源,是赵宁频频望她的眼神。
赵宁的马车宽敞,车厢着色不似大富大贵之家所喜欢的浓烈厚重的深色,而是以湖绿色锦缎为主,清雅之风。
来时的魏从事去找朱岘商议今后的安排,楚管事坐了另外一辆,赵宁上去后将车厢里的暖炉烧开,梅香四散。
马车出发,跟上朱岘的车马,手下们尾随在侧,身后还有浩浩荡荡的数十万人。
赵宁不喜柔软,是以车上就一个被楚管事放置装饰的鸭绒软垫,她取来递给沈冽,沈冽未接,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赵宁点点头,看向了宁嫔。
真的,太像了。
“你一直打量我,是因为林又青吗?”宁嫔说道。
赵宁点头:“你们,是亲姐妹?”
“原来你也认识我妹妹,”宁嫔低声道,“真好。”
而她,用别人的身份和名字,活了太久太久了。
“不好,”赵宁摇头,“我与她认识的地方,任何一个活人都不会愿去。”
宁嫔轻皱眉,想起女童所说的妹妹的惨死,心里揪痛。
回顾那阵地狱般的岁月,赵宁也沉默了,缓了缓,她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
“嗯。”女童安静的看过来。
“今日,你算心愿已了吗?”
“算,”夏昭衣微笑,“了了大半。”
“那剩下的小半呢?”
“可能要去河京吧。”夏昭衣说道。
李据的命,她不想留。
赵宁点头,说道:“我这里有一物,当初不知你是定国公府后人,便未同你提过,如今,交给你才是最妥帖的。”
夏昭衣好奇:“同定国公府有关?”
赵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顿了顿,伸手递去。
夏昭衣看着泛旧泛黄的荷包,不解的接来:“这是什么?”
“你的姐姐,夏昭衣的骨灰。”赵宁说道。
夏昭衣瞪大了眼睛。
沈冽也愣住,朝夏昭衣手中之物看去。
“又青生前交给我的,她希望我能让牧文想办法将此物带离山寨,送抵京城。”赵宁说道。
夏昭衣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心绪似一口缠满藤蔓的枯井,那些藤蔓越渐汹涌,疯狂漫向大地,朝四周肆意扩散,咆哮怒吼。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她浑身冰冷,四肢麻木,甚至,她想将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阿梨,”低沉清冽的声音响起,一只缠着纱布的大掌伸来,“给我吧。”
纱布上还带着血,手指修长,充满力量,恍如从枯井上探下来,要将她拉上去。
夏昭衣愣了愣,抬眸看着身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