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是当过将军的人!”支离急道,“这太奇怪了,你心中便不会觉得有落差吗?当年你是勇冠三军,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现在要从头再来,屈为兵营里人人可欺的小卒,这,这……”
“到处都是新兵小卒,我与他们并无差别,”夏昭学淡然一笑,“不过是从头再来。”
至于落差,这两年他所见所闻所感受,早已习惯了落差二字。
何况,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有何资格去谈落差,即使落差,又能如何。
沈冽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论珏州或苍晋,都在仄阳道之南,距离寒岭关仅就百里之遥。
刘墨所领的松炀营,隶属于赤门军,三年前曾并于翁迎所率的大定军,归为大定军中的左路军。
也是这一支左路军,后来出了两名叛徒,金建峰和金建义。
金家兄弟与陶岚勾结,临阵叛变,与北元军里应外合,包抄大定军。
形势危急,千钧一发之际,夏昭学挺身愿为死士,率两千夏家精兵与叛军周旋,以全军覆没的代价,硬是拖缠了北元军半月之久,让翁迎将军的大军得以与北军会师,才有了日后震惊天下的韶光之战。
金建义后被活捉,于旸门关内凌迟处死。
除却第一时间被转移走的金家嫡系之外,其余金家六族全诛,金家的唐关守军被打散重组,其中八千兵马归给了伤亡惨重的赤门军。
赤门军也是整支左路军中,唯一没有叛变的军队。
沈冽明白,夏昭学如今选中松炀营,为的是什么。
可是……
沈冽转眸,看向已走远了的老者,背上女童奄奄趴着。
她若醒来知道的话,她会如何?
久别有此一逢,匆匆几日,便又分离,寒冬未消,暖春未来,她的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就……只有与兄长的几日之聚吗?
何况,别,是生死之别,阴阳两隔。
聚,是形同陌人,寥寥数语。
她的心里,该当会很难过吧。
……
……
夏昭衣并未睡多久,酉时三刻时便醒来了。
天色已大黑,室内轩敞明亮,点满灯盏,四边角落皆有珠玉灯座,门前药香袅袅,飘散进来,氤氲满室,暖软沁脾。
裴老宗主坐在八仙桌前看书,一个小弟子趴在他旁边呼呼大睡。
浑身似散架,头也沉甸甸的疼,夏昭衣辛苦爬起来,出声说道:“裴老宗主。”
看得入迷的老宗主回过头来,望见唇色惨白的女童,说道:“怎么那么快便醒了。”
边搁下书卷起身,去往门口,一排红泥小炉,他拎起最近门边的水壶。
滚烫的开水咕咕倒入杯中,老宗主走到床边递来,夏昭衣轻捏住杯子两旁的双耳,说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呢。”
“你师父一路将你背回来的,”裴老宗主搬了一张月牙小凳置在床侧,和蔼看着她,“身体感觉如何。”
“我师父背的我?”夏昭衣讶然。
“对。”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而浅浅一笑。
师父一直都是不近人情的,她自懂事后就跟在他身边,他从来未曾背过她,不说背,连手都很少牵她。
她这一路成长,跌跌撞撞,任何事情靠的都是自己的双手与双脚,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性情比同龄许多人要独立的更早。
“还没回答呢,小丫头,”裴老宗主说道,“身体感觉如何?”
“很不舒服,难受至极,但这才正常,”夏昭衣说道,“其他人呢?是否都平安回来?”
“嗯,全在休息。”裴老宗主说道。
夏昭衣放心下来,垂头轻吹,杯盏烟缕飘散,清浅水面映出她额上两个红肿小包,皆上在左眉上。
“这些药丸,你师父叮嘱的,要吞服吃光,”裴老宗主指指枕边一个小盒,“里边是一次份量。”
夏昭衣垂头望去。
“以及,”裴老宗主继续说道,“阿梨,你可有孪生姐妹?”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裴老宗主:“是我师父同你说了什么吗?”
“是这个。”裴老宗主从袖中取出一卷小笺,拆开后递来。
信上八列,约一百二十个字,是写给裴老宗主的,问裴老宗主,此去千秋殿的人,是否为元禾宗门上的贵客,为何而去,是否为女童寻她孪生姐姐,而女童,是否姓乔。
“真怪,”夏昭衣望着信笺,说道,“此人问你那么多,却未留任何信息供你回执,只一味在问,即便你要回答他,他如何能知。”
“送信之人说,三日后再送信过来。”裴老宗主说道。
“送信之人,”夏昭衣好奇,“是差人送来的吗?”
“嗯。”
第513章 山高水长(一更)
夏昭衣点点头,望着纸上文字,忽而洒然一笑。
纸为白龟纸,润泽光滑,纸上字迹端正,着墨崭新。
之前在地殿里,那种阴冷森寒始终缠着她,所指向的就是那炼丹石室里的大石柱。
她未见到那柱中女童是何情形,师父不建议她看,如今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实际也失了好奇。
师父所说的,其实也一直是她所想。
她为独立个体,她是她,是夏昭衣,与阿梨是两个人。
夏昭衣伸出手,将纸张翻过来,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淡笑,又看了看行文内容,抬头对裴老宗主说道:“应是在地殿里,我们所遇到的那些人所写,我的容貌吓到他们了。他们若要三日后再送信,便送吧,于我无甚可放心上。”
“我在此六十年,从不知千秋殿中竟还有活人。”裴老宗主说道。
“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活鬼,他们手中诸多罪孽,杀人如麻。”
“在下边杀人?”裴老宗主讶然。
夏昭衣看着他,想想也是,师父他们应一回来就休息去了,裴老宗主不知下面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此信,我师父还不知情,对吗?”夏昭衣说道。
“嗯。”
“给我纸笔,”夏昭衣一笑,“我画个图给你,再当故事同你讲。”
屋外天晴雪静,星子朗朗,大风在天地间奔袭,掠过一山又一山,吹化安河上断开的冰层,推着大江狂奔。
夏昭衣精神很好,一点都不像病人,同裴老宗主聊了一晚,一直到凌晨方才睡下。
巳时左右,老者醒了,支离醒了,夏昭学醒了,沈冽也醒了。
众人不约而同来此,因屋中房门始终未关,他们便屋内屋外的等着。
老者在屋内看书,夏昭学站在屋外檐角下发呆,支离趴在院中石桌上还未睡够,沈冽则在崖边望江。
整整一日,夏昭衣都未醒。
支离被白鹭仙师抱回去了,夏昭学被老者叫走,独剩沈冽还在崖边站着,瘦高身影,落寞寂寥。
天色渐沉,西边大地染了长长一片乌金,东边江流已隐于黑夜。
“少爷。”杜轩走来说道。
沈冽闭了闭眼,第一次这么不愿意听到别人喊他。
“少爷,我们还不走吗……”杜轩低声说道,“他们都等着呢。”
良久,沈冽回眸,望向院中还敞开着的主卧房门。
她应不会在此宗门长留,经此一别,日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他想进去见一见她,又恐心中不舍更烈。
“嗯,”沈冽说道,“你去同裴老宗主说一声吧。”
“好。”杜轩应声,心中着实为难。
若非真有一件件要事,杜轩也不愿来催。
前去同裴老宗主道别,裴老宗主借夜色挽留,挽留不住,只好祝一路顺遂。
沈冽仍在原地,眼角余光望到杜轩回来的身影,他垂眸,掩去眼底思绪,缓了缓,无声转身,往后山山门方向走去。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下早已风起云涌,郭兆海在江州为官,郭家便不会置身事外。有多少想将郭家卷入进来的人,便有多少双紧盯着江州不放的眼睛。
而京城如今动荡,宋倾堂身上所扛所担负的,绝对不会少于郭兆海。从某一种角度来说,宋倾堂如今所处的风口浪尖,至少有一半是沈冽亲手将他推上去的。所以,他须回京,能助他多少,便是多少。
还有,沈谙死了。
沈冽抬起头,朝漫漫长空眺去。
这死讯,他得亲自送回云梁。
祖父祖母虽不喜沈谙,沈谙却都是他们的长孙。
所以现在,他不得不走。
“少爷,”杜轩追上来,“少爷!”
“嗯。”沈冽说道。
“就这么走了吗?”杜轩回头望一眼身后小院,通明火光从屋中投出,白茫茫的雪地像被铺了一层玉兰色的明月绸,“少爷,您不是等了一天吗?怎不进去呢?”
“不进了。”沈冽说道。
他是等了一天,一天里不时想走,但又恐前脚刚走,后脚她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