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宋倾堂点头。
“那,前线怎么办?”魏从事觉得说不出话了,“欧阳将军一直固守前线,此次回京已被拖着无法回去,如若再从西北调兵回来,那我们的旸门关怎么办?”
宋倾堂没说话,他从永定门回来,就是想跟父亲说这个事情的。
“这样不行,”魏从事摇头,说道,“田大姚,宋致易,城外那些乱民,他们再怎么闹,他们至少……”
至少勉强还算作是内乱,而一旦旸门关,寒岭关这些关口失守,那些异族长驱直入,那么到时候亡的便不仅仅是国,而是族,是传承,是文明。
虽然现在就调回六千人,可是魏从事明白,在前线吃紧,对抗艰难的情况下,哪怕只调六百人回来都会大乱军心,都是大忌。
“这可如何是好,”魏从事瘫坐在椅子上,“李据这该死的狗皇帝,这个狗东西!”
偏偏他们如今所守的这座永安城,仍是姓乾。
不论是他魏新华,还是朱岘,还是宋倾堂,宋度,亦或是那整个东平学府,他们都是被这大乾的宣延帝,在脑门上写了个“死”字的。
可是若不守,这城中近百万平民所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日后他的路要怎么走,会变成何等造化,他脚下的这座古城,又将是枯是荣,魏从事满眼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第520章 夏家旧部(一更)
魏从事和宋倾堂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担忧事实上皆是多余。
这六千兵马,是欧阳隽在宣延帝离京的那一日,当夜派出去的急信。
预料到京城将大变是一码事,还有另外一码事,他惊喜于定国公竟还有后人。
欧阳隽没有告诉宋倾堂的是,这六千兵马名义上是他父亲欧阳安丰死后留下的旧部,实际上,其中三千人是当初定国公夏文善所留下的夏家军。
当初北境大乱,远征北境的两支大军,一支是翁迎的大定军,还有一支是夏文善所率领的北征军。
夏文善和夏昭德战死荒泽谷后,北军不能无帅,欧阳安丰临危受命,夏家残余的兵马便也归于其麾下,并投入进长达数月之久的韶光大战。
韶光之战,不论北元还是大乾,皆元气大伤,战事拖到最后,北元忽然派出八千冲锋轻骑兵,穿过被称为天堑的至屠北面的狭窄山道,以壮士断臂之勇,冲开刚将主力守军调走去支援韶光的旸门关南侧,一路直奔仄阳道,逼得乾军不得不调头去守身后,欧阳安丰便是在那时战死的。
待韶光之战终于结束,欧阳隽欲将这些一心要替定国公报仇的夏家精兵还给定国公府,便遇上了定国公府出事。
为保这些夏家军不受牵连,欧阳隽并未及时将夏家出事告知他们,并私自将他们留了下来,但谁能想到,定国公府还有后人。
这一年多,欧阳隽一直心怀愧疚,如今面对这仅剩的唯一后人,他不得不管,是以,当夜他便派人去了至屠。
若天下真要大乱,这世上真正且真心能保护好那小孤女的人,也只有这三千随着定国公出生入死多年的旧部了。
然而这大半个月里,这女童又消失了。
晨光从天尽头爬起,欧阳隽一夜未睡,坐在高耸的永定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亲卫已来唤了他好几次,都没用。
当晨光点亮天空,城墙下巨大狼藉的一面便也从黑夜中露出。
欧阳隽这才起身,走下城墙时回头对身后亲卫说道:“让习副将去知北衙门找我。”
这些流民的气数已尽,不用再在这里耗费如此大的人力了,需要重新安排部署。
“是。”亲卫领命。
欧阳隽带人回去知北衙门,刚从长街口拐来,便看到宋倾堂骑着马离开。
欧阳隽看着少年郎将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颇是无奈,想也可知,昨晚这家伙又得一夜没睡。
但是夏家军的事情,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宋倾堂直奔淮周街,经过东平学府的时候,脚步都没停,直接去了郭府。
家仆几乎就守在门口等他,他才敲第一下,门就被打开了,家仆笑脸迎来:“宋郎将早!”
宋倾堂的手还抬在半空,瞧见他模样,说道:“这么巧,你要出门?”
“不是的,”家仆笑道,“我家少爷让我在这等着宋郎将,来,宋郎将,里边请。”
郭府非常干净,霜雪都被清理了,湖桥水声潺湲,桥头几个妇人在做针线活,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开口冲宋倾堂问好。
这些郭府的仆妇们,神情并没有宋倾堂所想的宁和,眼角眉梢皆是忧虑。
到了闻道居,戴豫一身轻薄的武夫劲装,正在练刀法,抬头看到宋倾堂,戴豫眼睛一亮,收罢招式走来,抬手说道:“宋郎将!”
东平学府门前力守之战,戴豫现在对他尤为钦佩。
“沈冽呢?”宋倾堂直接问道。
“我家少爷才起,”戴豫说道,“杜轩和冯泽正在给他上药。”
“上药?”宋倾堂拢眉,“杜轩和冯泽,需要二人?”
提及这个,戴豫叹息,点头说道:“嗯,少爷伤的很重。”
“我去看看。”宋倾堂说道,抬脚朝主卧走去。
“哎!宋郎将!”戴豫忙拉住他,“别去,少爷不喜被人看身子,杜轩和冯泽也是打打下手。”
“啥?”宋倾堂皱眉,“他又不是娘们,我也不是娘们!”
“少爷就是不喜,等下就好,很快!”戴豫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倾堂走去石桌旁坐下等,说道,“我在军营里时,多得是一群光着屁股蛋一起洗澡的男的。”
“没辙啊,我也常去澡堂里泡着,关键少爷就是不喜嘛,”戴豫说道,“宋郎将你等着,我去给我家少爷说一声。”
屋内,才起不久的沈冽坐在桌旁,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有纱布。
伤势最严重的,要属左臂上的刀伤,伤口极深极长,隐隐有发脓溃烂之势,杜轩和冯泽看着都觉得痛。
这道伤口是在东平学府出事的那一天所伤的,本要去东平学府找宋倾堂的沈冽迟迟未去,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事后他们才知,他遇袭了。
伤他的共二十人,来路不明,身手上乘,还带着弓弩。
那些弓弩的弩箭,沈冽并不陌生,正是他才来京城不久时,发生在淮周街口的那一场针对燕云卫的刺杀。
除却弩箭,沈冽还从被他反杀的那些尸体上寻到几把刀刃带有铜丝的匕首,这些铜丝是可拆卸的,铜丝上有倒刺,一旦扎入身体,这些倒刺也会嵌入肉里,将血肉撕裂。
所幸运的是,伤到他的大刀上面,暂时还没有这工艺性极强的匕首。
而他在受伤之后并未休养,去到连飞阁简单上了药,随后便骑马奔赴大安道,再之后,一路奔袭,一路受伤,身上的伤口似掉进了染缸,青,红,紫,乌皆有。
这次,这一身的伤,沈冽没有办法再自己来,只能让冯泽和杜轩为他上药。
两个近卫处理的非常小心,唯恐弄疼他。
关键是,即便弄疼他,他也从来不吱声,站在他背后更不知他神情到底疼不疼,是以下手能轻则轻。
只是眼见他一直沉默,冯泽和杜轩心里便越发难过心疼。
不是这少爷傻的不知痛,而是早年他还在沈家时,被打是家常便饭,不管是沈双城打他,还是郭晗月打他,一旦他呼痛,被人听到,他只会遭受更毒的打。
第521章 三日后走(二更)
杜轩端来茶水,放在院中石桌上。
宋倾堂打量在对面坐下的沈冽,说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冽说道,“朱大人厉害,我以为京中局势会很难控制,进城后一路过来,比所想的要好。”
“这些可不是咱们能学得会的,”宋倾堂端起茶水,说道,“朱大人也不是学的,他是靠练,半辈子的为官之道呢。”
这为官之道,不是宦海沉浮,油腔滑调,阿谀奉承,而是真正的治世经验。
沈冽点头,说道:“你未来有何打算?我三日后便离京了。”
“三日?”
“天下已乱,我外祖父不可能置身事外,舅舅们催促我回去,”沈冽说道,“你呢,你接下来去哪?”
宋倾堂皱眉,说道:“东平学府有迁学之意,他们想去衡香,或许我会一路相送,也或许,我继续留在京城。”
“朱大人他们呢?”
“朱大人要继续在京,我劝过,但要他扔下这些百姓,除非他死。”
说着,宋倾堂变得烦躁:“可你也知道,他在大安道所为的,是抄家灭族之罪,这些时日,皇上接连发了数道圣旨,召他去河京。”
一旁的戴豫着实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道:“他还有脸发?自己拉了屎就跑,难得有个愿意在后面给他擦屁股的,他倒好,还不让人给他善后系裤子!”
“咳。”沈冽轻咳一声。
杜轩赶紧手肘撞他:“说啥呢!”
“气不过!”戴豫叫道。
“我心中有很多疑虑,”宋倾堂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要不要守下去,要说为了大乾,可皇上都跑了,要说不是为了大乾,那么守下去,为什么?”
“你既困惑,那你为何还守?”沈冽反问。
“这就是我头疼的地方!”宋倾堂恼道,“我不想守,可是我又想守,你若真要让我现在就走,我根本办不到,可是让我去守着,我又很不爽,我气死我自己了!”
他抬手倒茶,又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现在的流民尚好对付,等接下来那些浩浩荡荡的叛军一路朝京城而来,凭城中之力是不可能守住的。如果一万中的万一,真的守住了,那然后呢?大开城门,恭迎皇上回来?然后,等着皇上砍掉我们几个人的脑袋吗?尤其是朱大人那些所为,皇上怕是将他凌迟个四五遍都不会解恨。”
这些话,这段时间一直积压在宋倾堂心头,无人可说,他尤为苦恼。
他是朝廷武将,是大乾子民,父亲是当朝尚书,他对大乾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自小就印入在骨子里。
但是从东平学府出事后,他陷入极深的迷茫和认知怀疑。
又喝了一杯茶,宋倾堂缓过来,看着对面没有说话,正若有所思的少年,说道:“这段时间,你可有何经历?你说要去追人,可追上了?”
“嗯,”沈冽点头,“追上了。”
“你追的是谁呀,没出事吧?你伤势很严重?”
“还好,死不了。”沈冽说道。
一阵风吹来,枯卷的叶子从树上飘落,落在他们的石桌上,沈冽望着它,顿了顿,说道:“阿梨应该会来京城。”
“她离京了?”宋倾堂说道。
“嗯,我们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