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竹翊缓了缓,道:“你想对我做什么便直接放马过来。”
“范老先生铮铮铁骨,关了这许多日,仍一身傲气,”夏昭衣按住琴弦止音,对詹宁和史国新道,“你们先出去,关上佛堂大门和地下通道的暗门。”
“是!”二人应声。
范竹翊看着他们离开,蹙起一双白眉,看回夏昭衣。
夏昭衣在琴凳上优雅坐下,带笑看着立在空旷厅堂里的范竹翊:“说吧,你来衡香是为了风清昂,还是为了那群人?”
范竹翊扬起半边眉毛:“风清昂?”
“你不认识?”夏昭衣弯唇笑起,“林清风在刑部尚书陆容慧跟前所把式的歪门邪道,生开头颅,生挖脑髓,以救陆容慧的瘫儿,便是出自风清昂之笔。以及,贵师门远赴不屈江清梅岭纵火烧了我姐姐的尸身,也与风清昂有关吧?”
范竹翊冷冷看着她,没有答话。
“还有那袋骨灰,”夏昭衣继续道,“林又青偷走那袋骨灰后,怕被你们追到,于是一路南下,以至身陷贼窟。不过区区一袋骨灰而已,为何能令她怕到如此地步。她之所怕,乃你之所怒,范老先生,回答我,为何跋山涉水去往不屈江寻尸,又为何,能怒到让林又青惊惧成那样。”
安静良久,范竹翊侧过身去,双手负后,不语。
夏昭衣笑了笑,侧身起手,挑弦慢弹,几声泠叮琴音。
夏昭衣道:“我刚来衡香那一日,在飞霜阁前遇袭,偷袭我之人全部自戕,为首者,姓方。”
范竹翊眉心轻皱,竖起耳朵在听。
“他们的尸身当夜被带回衙门,暂放于冰窖,不过来不及悬尸示众,方寄的尸身便被掉包了。”
这件事,还是夏昭衣今日去衙门后夏俊男将军主动提的。
在她睡着这段时间,沈冽特意派人去衙门问过方寄的尸身,众人这才发现,竟被掉包了。
夏昭衣单手在弦上轻慢地弹,声音同琴音一般清灵:“我追一位宿敌至城外,误打误撞,遇见了这位方姓之人的下葬礼。其后,我又进到了风清昂在衡香的巢穴。”
范竹翊转过身来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溶洞下面藏满枯骨,不是断头,就是残臂,他深谙此道,且乐此不疲,”夏昭衣抬眸对上范竹翊的眼睛,一笑,“对了,他的卧室如似胞宫。还有当年,他寻到我父亲一位擅于接生的旧友柳河先生,问了柳河先生大量与紫河车有关之细节。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个喜欢凌辱并残杀他人性命的刽子手,却又非常喜‘生’。”
“生与死,死与生。”范竹翊低低道。
“他那卧室非常乱,还有蛇,那卧室散着一地的纸,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夏昭衣看着范竹翊的眼睛,缓缓笑道,“夏昭衣。”
少女的眼神清澈明丽,不知为何,范竹翊发觉他竟有些害怕这双眼睛。
看似什么都写在眸中,明净透亮,盛着盈盈的光,却又精灵聪慧,似能看透一切,任何诡秘心计,在她跟前都徒劳无功。
……不,应该说,反倒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这少女,不过才二八年华。
忽然,夏昭衣的长指用力拂过所有琴弦,清冽如细泉的琴音刹那似暴雨骤来,嘈杂粗鲁。
范竹翊被吓了一跳,面色变了变,定睛看回她。
少女脸上却依然带笑,俏皮甜美。
“范老先生,真不打算说,打算烂于腹中?我已囚禁你半年,你当真不怕长久被我困禁于此?你是聪明人,稍作权衡便可知,带着秘密枯死狱中,于你没有半分好处。而狱外,有美酒,有佳肴,有棋盘,有戏曲,春夏秋冬,四野疏阔,哪样不比你那一方味道难闻,狭窄逼仄的铁牢要好。”
范竹翊非常喜欢皱眉,眉心中有极其深的“川”字。
半年前,他是想和她合作,一并去查这些,但是,她没有答应。
然后,范竹翊就被关了半年。
这半年日日煎熬,盼不到头,如若不是来了几波黑衣人,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遗忘于世。
而那黑衣人,范竹翊甚至至今都没弄清是来杀他,还是来救他的。
范竹翊深深打量眼前的少女。
此女心气太高,不按常理出牌,他似乎连讨价还价都没余地,可是……
范竹翊思索许久,开口冷冷道:“你时隔半年再来找我,可见,你这半年所获甚少。”
“那么你的条件是?”
“合作,”范竹翊沉声道,“我们一并去……”
他的话音被两声极重的琴音打断。
夏昭衣露出恨其不争的惋惜神情,低低道:“半年过去了,你真是没有半点长进啊。”
范竹翊紧紧盯着她。
“自由二字,贵不贵?”夏昭衣道。
“你为何不肯与我合作?”范竹翊反问。
“说吧,”夏昭衣没有回答,而是道,“为何远赴不屈江,为何要烧掉夏昭衣的尸首,你们和风清昂,又是什么关系。”
范竹翊双手紧握成拳。
“一五一十回答,我即刻还你自由,范竹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夏昭衣又道。
范竹翊目光浮现深浓的怒意,半生为人敬重,在这少女跟前,他却连话都难以说响亮。
终于,范竹翊紧握得拳头缓缓松开了。
第1171章 长生之道
暗室的石门才关上没多久,就被人从外面重新打开。
沈谙坐在轮椅上,微微垂着头,双眸闭着,听到动静,他抬头朝门口看去。
“轮到我了吗?”他温雅问道。
詹宁冷冷看着他,过去以手中的布将他的眼睛遮住。
轮椅被推出暗室,一路往上坡走去。
红木轮胎滚过粗哑地面,发出细碎摩擦声,快至暗道口时,地上的摩擦声消失,詹宁双手撑扶住轮椅,一脚踩在轮椅后尾的横杠上,让轮椅稳稳卡住斜坡。
沈谙轻偏头,侧耳道:“带我来这作甚。”
“你最好不要说话。”詹宁沉声道。
暗道外面传来音色绝美的琴音,恰将轮椅的轮胎声和他们的说话声盖住。
沈谙将头转回前面,在琴音外面,他听到了他师父说话的声音。
“是……长生。”
“长生不老的长生?”
“没错。”
沈谙的浓眉轻轻皱起,手指亦缩紧,微扣住轮椅扶手。
“长生,”夏昭衣很轻地念着二字,一笑,“你信这个。”
范竹翊硬着声道:“风清昂称,若是我能将夏大娘子的尸身带去给他,他便教我长生之术。”
“尸身?可你们放火了。”
范竹翊思及到此便觉厌恶:“那是战乱烽火之地,那尸身如何带得出来?且清梅岭冰天雪地,她在清梅岭能不腐,但出了不屈江遇暖后呢。本来,我们的打算是将棺木一并运出,然而掘开后才知,她那棺椁不是木料,竟是寒冰所凿的冰棺,我们不可能搬得动。”
夏昭衣问:“可若是一炬焚之,风清昂会答应?”
“总好过空手而归,不过……”范竹翊皱眉,“那骨灰,他其实也想要的。”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何时?在哪?”
“五年前,在锦州。”
“五年前,”夏昭衣若有所思,“那个时候,锦州已经是田大姚的地盘了。”
“嗯。”
沈谙眉心微拢,锦州这个地方,是他所没想到的。
夏昭衣继续问:“那么,你此行来衡香的目的是……”
“他已失踪多年,我查到最近与有关他的踪迹,便是在衡香。”
“这个最近,是多近?”
“两年前。”
“所以,拈花斋隔壁的大宅子,是你提前两年备的。”
范竹翊沉了口气,冰冷地点了下头。
夏昭衣转了话题:“那,你知道你的大徒弟沈谙,这些年去了哪吗?”
沈谙在黑暗里轻轻抬头,唇角勾了抹微不可见的淡笑。
“我如何知道,”范竹翊声音变怒,“我甚至都不知这孽徒还活着!”
“据我所知,他这几年时不时给你们寄些奇怪的图案。”夏昭衣道。
沈谙闻言,唇边笑意加深,带有几分自嘲。
上次她当他面时提过这个,那时的语气和现在一样,似乎自她口中说出,他这行为好像变得很可笑和幼稚。
范竹翊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阵,道:“对。”
“你可知,那图案是什么?”夏昭衣继续问。
“不知道。”
“当真不知?”夏昭衣扬眉,明眸亮闪闪的,似乎能看透人心,“范竹翊,你确定要瞒着,或者,骗我。”
范竹翊紧了紧负在身后的拳头。
这女子可真是讨厌,偏生,他委实不知眼前少女到底查到了多少。
半响,范竹翊几乎咬着牙根道:“那图案来自于一本古籍。”
“古籍的名字是?”
“破破烂烂一本书,没有封面,不知名字,”说着,范竹翊伸手朝暗道指去,“这孽徒不是关在下面么,你把他抓来问不就行了?”
夏昭衣笑了笑,侧过身去,右手在琴弦上漫不经心的,又拨弄了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