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秋明却仍不想下楼。
他和陈夫人,还有郭观在屋中整整一日,桌旁木箱尽开,皆是随葬品。
天明回楼下大殿禀报,众人皆怒,怒不过多久,一名手下来报,称方贞莞终于打理好所有方家子弟的尸体,选择的墓地却是渠安陵,并且已经开动了。
众人傻了,廖晟贵跳起来怒骂:“岂有此理!他们也配!”
骂完他直接快步出去。
其余人忙追上他。
夏昭衣和沈冽就站在湖边暗处,看着他们跑远。
夏昭衣手中拿着一张布,乃方家子弟尸体上裁的。
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折断的树枝,树枝顶端点着翠绿汁液。
她略为削整,但出自她的巧手,简单几刀都能做光滑流畅的笔来用。
她这一日和沈冽踏足整个湖畔,巨大的秀丽山水在她笔下变作一条一条没有感情的线。
沈冽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高大修长的清影立在她身后侧,犹如一道壁垒。
二人目送百人远去,再看向他们所跑去的尽头。
“你说,会打起来吗?”夏昭衣低声道。
“有那长护卫在,应该不会。”
“他真不简单,”夏昭衣收回视线,在布上画下最后几笔,道,“那些人全都服他。”
沈冽墨眉轻合,说出心中猜想:“我觉得他当过兵,而且,是江南兵营的兵。”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抬眸看向沈冽:“你何以说是江南兵营,而不是其他兵营的?”
“方贞莞之前刺那布衣老者的一剑,他出手的手法像极了江南兵营的擒拿术,还有他手下带人离开时,队列的阵型和姿态。”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可惜他话不多,不然可以从他话中听一听,可否有江南口音。”
“他的这些手下,应该有不少人和他一起去当过兵。”
“不然,我们抓一个来问问?”
“你若觉得可以动手的话,我听你的。”
夏昭衣冲他淡笑了下,明眸望回那些远去的人。
少顷,夏昭衣轻声说道:“沈冽,我总觉得,这一趟衡香之行怪怪的。不仅是我,无形之中,仿若和你也攀扯上了关系。”
林间清风拂动,沈冽看着她单薄清瘦的身子,温然道:“不的,不是如此,不论沈双城还是我外祖父,他们到过衡香,或在衡香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关。同理,于你也是。阿梨,你不是乔家人。”
夏昭衣莞尔,一直望着那边的目光变得深邃:“那个地方,他们说叫渠安陵,那些棺木,你觉得眼熟吗?”
沈冽皱眉回想,摇头:“没有。”
“几十年前,在阔州一个江边小村,忽自上流漂来八十六口棺木,据说,里面都是乔家人。”
“你说得是这个,”沈冽也朝那边望去,“嗯,此事我听过。我知道你是何意了,这样一比,倒是真的有些相似。”
那渠安陵在沼泽之外,湿地之内,一半在四面通风的小溶洞中,一半在一片约只有六七亩大的湖池上。
那湖池上面漂着三十来具金丝楠木棺,彼此以铁链相牵,无一不精致雕琢,瑞兽坐镇。
单棺木来看,放置乔家人的棺材必不会这么精细,但二者却都是漂在水上。
思及此,沈冽想到了今天他们回去时所看到的墓碑,说道:“按照那墓碑上的年份推算,似乎与阔州八十六口棺木时间相近。”
“我猜想二者之间,或许是祭祀。”夏昭衣说道。
“你是说,用乔家人祭祀这些金木中的死者?”
“嗯,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得找一个人问问,你可还记得杨冠仙?”
“记得,杨家三胞胎的兄长,醉仙楼的大东家。”
夏昭衣点头:“嗯。”
她看回到手中的布:“至于这里,大的地形和机关总不会变,就让他们内乱着,我们下次再来。”
沈冽也看去,她手里的布全是线,却将这个地形画得简单易懂,沈冽说道:“怕是内乱不了多久,出于他们的立场,应当害怕我们明日便带兵马卷土重来,对他们动手。所以,应该会逃走吧。”
夏昭衣轻轻一叹,笑道:“是啊,真可惜,只能放着他们逃走。但赴世论学在即,牟野又始交战,天下动荡,各路枭雄你争我战,你我二人各为军中统帅,谁都不能出事,也不能轻易发兵来此。”
沈冽清淡一笑,欣慰于她的后半句话,温然道:“阿梨,你很重要,不仅于你自己,还于夏家军,以及……我。”
夏昭衣眼眸亮闪闪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今夜月色比昨日要明,将圆未圆的月光落在她秀美饱满的脸上,看得沈冽心动如鹿跳,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去打破沉默时,夏昭衣侧身往桃林方向走去,笑道:“放心吧,我很惜命的,我这条命可珍贵了,所以,每一日我都在好好过。”
沈冽的目光变得深湛,在她转过身去后,那些情绪再无法持静,于他黑眸中变作浓烈一坛酒。
不仅因她刚才轻描淡写得一句话,还因他想起了自阮家里山中溶洞所带出来得那些画纸。
直面她死时的酷刑需要勇气,他不愿看,但试图去找蛛丝马迹,不得不看。
她这条命,当然珍贵,何其珍贵。
林间又起风,水借风势,凭仗东流,沈冽沉默跟上她,天空数只大鸟拍翅而过,俯瞰过山川大地,从他们头上一掠,瞬息便在远方。
其中数只鸟儿的腿上绑着小竹筒,它们带着这些竹筒,将去往天地各处。
夏昭衣和沈冽抬眸朝它们看去。
这些鸟是专业的信鸟,但真可惜,他们身上没有射程足够的弓弩。
第1215章 满盒断指
鸟群飞越群山古林,掠过荒荒无人的乡野和灯火阑珊的村庄。
一只大鸟拍翅翱翔,落入华光明耀的繁华城阙,收翅停在衡香城中一座不起眼的楼阁上。
屋中说话的人听闻动静,派一人出去开门,将阳台上的大鸟抱入进来。
同一时间,一队走了两个时辰才进到城中送酒的乡民们结完账后终于可以离开。
一个乡民让同伴们先走,他一路打听,摸索去了卿月阁。
卿月阁门前白布垂帘,旗幡飘举,让乡民暗道晦气,他绕去侧门,一敲门,便立即有人开门。
门内出来两个家仆,一人问他:“你找何人?”
乡民从怀里掏出一件满是汗臭味的衣衫,摊开后将上面的字对着他们:“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名字,也不识字,那跑腿拉车的说,他都写这了。”
两个家仆也不识字,彼此对看一眼,一人说进去找个识字的,让他稍等。
在他们身后东侧三十步外的巷道,休息了半日的支离等人正朝卿月阁走来。
苏玉梅看着那侧门,笑道:“这些家仆真好,没有半点拜高踩低的作态,和和气气的。”
支离坐在轮椅上,一脸与有荣焉:“那可是我沈大哥的府邸,沈大哥为人好,他身边的人当然也好!”
一行人走到侧门口,门口的家仆和乡民朝他们看去,支离抬手一拱,道:“老乡,我识字的,我帮你看看吧。”
接来老乡手里的衣裳,支离“咦”了声:“这字还挺好看的。”
语罢一目十行,看完后大惊,抬头看着乡民:“这衣衫是谁给你的?”
乡民结结巴巴:“余,余小哥给的,他说这事很重要,求我进城时帮一帮他。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经常帮我拉酒,价格比别人便宜,我就应了……”
“他现在人呢?”
“有个老头子催他,他就走了,他好像是说拉肚子才跑出来的。”
“有劳了!”支离抬手又是一拱,看向门口家仆,“杜轩先生可在,我有急事找,你就说我叫支离!”
杜轩闻言后,和戴豫一并迎出来。
看着杜轩削瘦憔悴的清癯面庞,支离先慰问,而后将衣衫给他们看。
杜轩看完一愣,道:“糟了,此事竟将余小兄弟给卷入了进去。”
他收起衣衫,取出三两银子先谢过乡民,而后将支离等人迎入进来,让戴豫先招待。
在门后,杜轩将一名暗卫叫到一旁,叮嘱他立即去宁安楼找赵宁。
暗卫领命,就要离开之前,杜轩又叫住他,肃容道:“一定要同赵大娘子说清楚,这位小兄弟是个很好的人,千万别让他有事。”
“是!”
灵堂里,诸昌已入殓,棺盖还未合,一块白布盖在诸昌拼合起来的尸身上。
支离等人上完香后,随戴豫去一旁偏厅喝茶。
问起何时下葬,戴豫道:“时间还未定好,少爷这些时日太忙,杜轩选了几个日子,等少爷回来后由他定夺。”
支离轻叹:“希望能找到那几个害人之徒,委实可恨。”
夜色越来越浓,支离不想回去,让苏玉梅和杨富贵他们先走。
这次来衡香,他们途中未遇到什么艰险,只有颠簸造成的疲累。因为来得突然,衡香这边没有准备,他们今日都等不及齐墨堂的小管事为他们收拾房间,便先寻了间客栈下榻。
苏玉梅他们先回去那客栈,支离跟着一个家仆去到之前夏昭衣所睡的小苑。
家仆推开一间房,点灯后同支离说先坐一会儿,稍后便送来热水。
支离谢过。
下午睡了很久,这会儿他毫无睡意,将轮椅摇到窗旁,他将窗扇推开。
窗外清风入来,吹动他这几个月养长不少的鬓发,尚还未脱稚气的少年面孔在夜色下清新俊逸。
忽然,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
支离回过头去,房间角落下,搁着一个小包裹。
好奇那个是什么,支离摇着轮椅过去,从角落里拾起这个包裹。
上面一尘不染,摆放的位置很随意,更像是被随手扔在这的。
“奇怪。”支离说道,抬手解开包袱。
上面是厚厚一叠纸,支离翻开,双眉轻轻皱起。
全部都是画纸,没有多少意境的画,毫无美感,叙事能力却很强,工笔谈不上精致,但落笔力道又足见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