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年后开工上班, 人们带着新年的喜气,相互拜年,期待来年的好光景。可行政们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一周后, 蜀绣厂召开了行政会议,气氛眼见着沉闷。
高志川走后,蜀绣厂不再设置书记岗位, 张红蕾成了唯一的厂领导。文莉君初见她,不过四十多岁。如今十年时光过去, 她已经迈入五十大关, 不再意气风发了。随着这两年来蜀绣厂的日渐萧条,经营越发艰难, 她的头发明显白了很多,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
“我们厂的经营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过去一年几乎没有新订单,销售部和库房里产品严重积压。全厂人吃的是去前年的老本。现在账上只够发一个月的工资,还有不少欠账。”张红蕾艰难地说着, 指挥财务小梁把账本给大家看。
“厂长说的是实话, 我们现在每天的电费、水费,都是欠着的。”小梁把账本翻开, 摊平在桌上。
文莉君等人伸长脖子瞅了一眼, 销售主任韩文超把账本捡起来放在他和崔碧泉之间, 两个人慢慢翻开着, 神色凝肃。
“这周刚上班,我就去找轻工局老领导帮忙。好说歹说, 上级同意给我们借贷三个月的工资和日常开销,让我们维持运转。”
张红蕾深深吸气,吐出艰难的决定:“我们这三个月要抓紧完成前期订单, 争取拿到二十万元还账。否则,我们也只有学东郊的工厂了。”
东郊是蓉城的工业聚集区,集中了两百多家工厂,拥有蓉城 70% 以上的工业产值。90年代国企老厂普遍面临设备老化、机制僵化、市场竞争加剧等问题,其中的巴蜀棉纺一厂、蓉城纺织厂、蓉城印染厂纷纷关门,剩下全都岌岌可危。
学东郊,意味着蜀绣厂也面临工厂倒闭,工人下岗的结局。
此话一出,大家不再保持沉默。
“厂长,就算收到尾款,也不过才十万块,还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我们怎么做才能拿到新订单?”
“现在根本没有外国旅客,我们又没机会出国,怎么去找订单。”
“安静!安静!”张红蕾喊了两声,大家才平静下来。
“我和韩主任,未来一个月都会出差,看看上海、广州那边有没有机会。崔主任带着设计室,创作一些新花样出来。文主任,车间还有多少任务没完成,抓紧做完收尾款……”
“好!”文莉君盘算了下,车间的任务不多,还能空出几个人来。“厂长,您看,我们恢复日用品的生产好不好?”
“日用品,哪种日用品?我们厂里不是已经在生产领带、手绢这些东西了吗?”张红蕾轻轻敲着桌面。“文主任可能不太了解市场,这些东西根本不好售卖,库房里已经滞销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用于服装上的绣片,比完整的刺绣要便宜,市场需求量很高。”文莉君翻开笔记本,拿出几块喜鹊合作社制作的花朵绣片。
她听了女儿的建议后,专程跑了一趟喜鹊公司,他们的生意很好,卖了五万块绣片,每个1块钱,都是给本地服装厂供货。如果供货给广州杭州的服装厂,质量好的可以卖到2~3块。蜀绣手工做的,供货给高档服装厂,价格还能再高一点。
张红蕾接过来自己看了看:“我知道这种东西,等我先考察一下,你别着急。”
“请厂长一定参考一下。”文莉君带着期盼。
“那就这样吧!今天的会议内容,请大家保密。”张红蕾关上笔记本,宣布会议结束。
厂里一百来号职工,眼巴巴看着行政小楼的门开了,鱼贯而出的干部们面容苦涩。
“怎么样?说没说什么时候发工资?”有好事者打听。
“这个月有,三个月以后可就没有了。”有口风不严地漏了消息。
“什么?三个月后就发不起工资了,蜀绣厂也要垮了吗?明明我们还在加班加点地生产。”
“这些东西都是去前年的订单,交货的钱,都是要还债的。我们现在的工资,已经是上级借贷的了。哎……临到老了,要被分流下岗?”
“我们要下岗了?”
“是真的吗?三个月后开始分流下岗,那我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也要被下岗了。”
……
好事不出门,谣言传万里。蜀绣厂三个月后要分流下岗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厂。
设计师们不过是叹了口气,继续作画。他们从去年开始,重心已经转移到厂外的绘画市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快来源。有仿制名家绘画的,有到字画市场售卖的,有到培训机构教绘画书法的。
但是工人们除了绣花,什么都不会,下岗意味着没饭吃。“我们工人只管生产,经营管理是干部的事儿,我们找干部去!”
几个工人找到了后勤主任姜雅丽讨要说法,姜雅丽怎么敢说蜀绣厂濒临倒闭,只能含糊其词。
工人们听了她的话,觉得她避重就轻,甚至有人说:“这些干部会不会以我们的名义申请贷款,结果把我们卖了,他们拿钱跑了呀。”
这一番煽风点火,工人们越聚越多:“不行,直接找厂长问清楚。”
“对,找厂长!”
张红蕾为了找订单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想到后院失火了。她刚从轻工局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回到工厂发现办公室门被堵了。搭眼一看,二十多个各车间的绣工,男女老少都有。
“工人师傅们,出什么事儿了?”办公室肯定坐不下,张红蕾站在门口询问。
平时工人都挺尊敬厂长,觉得她能把厂搞好肯定很忙,有什么事儿都不会去直接找她,要么找主任,要么找工会。
“我们也不想找您的,可今天这事儿,您一定要给我们说清楚。工厂是不是只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就让我们分流下岗了!”领头的工人已经五十多岁了,退休在即。
“对,给我们说清楚!厂里的情况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们工人是信任你们干部的,大家老老实实绣花工作,没一个人偷懒的,为什么工厂说垮就垮了。”年纪大的工人已经没有退路了,说话不太客气。
低声下气去轻工局求了好多天,就为了给大家发工资,可一回来就被堵着门质问。张红蕾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了。
“你们是哪个车间的?你们组长、主任没告诉你们?这是国际形势,是国家经济大势所趋。你们看看这几年,有多少厂子倒闭了。”
这番说辞,工人们听不懂也不服。“别拿国家国际来吓唬我们,我们单位也不是别的厂。他们人多机器多,负担重,被淘汰很正常。我们人少,也没啥大设备,蜀绣流传了上千年,怎么到厂才十几年就不行了。”
“就是!”工人们只听得懂朴素的道理。“厂长,说点有用的,我们厂怎么才能保住?才能给大家好好发工资。”
张红蕾心中憋着火气:“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既然大家不信任我,要不这样。我向上级申请,蜀绣厂转为股份制,大家都来入股。谁的钱投得多股份多,谁股份多谁说话,我这个厂长也听你的!你让咋办就咋办!”
股份制大家没听懂,可谁股份多,谁来当厂长,这个可听懂了。如果大家都会搞管理经营了,还在蜀绣厂死守着干什么。“你这是推卸责任!”
“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去轻工局告我啊!”张红蕾彻底怒了。
隔壁的蒋巧巧等人慌忙来拉架。“厂长厂长,犯不着和工人置气。”
“蜀锦厂和蜀绣厂本是姐妹工厂,可蜀锦厂在三年前就关门了,去年连地皮都卖了。蜀绣厂能维持到今天,我容易吗?”张红蕾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
工人们也难受:“我们也不想来闹事,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单靠那口子,根本养不活一家子。我们只想要工资,如果发不出钱来,也要给我们想办法。”
“你们有老人小孩,我就没有吗?我工作三十多年了,看着就要退休,还得天天在外求订单。”
工人们和厂长吵了半天,谁也不服谁,谁也没有赢过谁。他们私下讨论了半天,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想来想去,找到了文莉君。
文莉君是车间主任,是工人出身干部,一定能理解工人群众的。而且她作为蜀绣厂第一个离婚的,曾经帮助过很多离婚的妇女,声望很高。
此刻,她正带着小组刺绣《银杏秋日》,用于省政府宴会厅的摆设。
绣工们靠近文莉君,又不敢打扰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绣绷上金灿灿的银杏叶片片闪着华光,却照不亮大家的眼睛。
“出什么事儿了?”文莉君收好手中的线,望向周围。全厂一半的绣工都站在她周围,张娟和刘卉一直在人群中在给她打眼色,让她小心。
“文主任,您读了大学,比我们更明白事理。告诉我们实话,蜀绣厂是不是要倒闭了,我们是不是要下岗了?”带头的女工人赵姐五十多岁了,眼看着就要退休。
“你们别急,厂长没说一定下岗分流呢!你们在哪儿听的闲话。”文莉君作为直接管理绣工的车间主任,必须稳住军心。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厂里去年就在吃老本了,今年还要借钱发工资。三个月后,工厂欠账几十万,还没有新订单怎么办?”胖胖的年轻绣工问道。
“厂长刚才还让我们搞什么股份制,谁给钱多,谁当厂长,谁出去卖货。”
“她真这么说?”
“是呀,你没听到,厂长不就该干这个吗?凭什么效益好的时候她分钱,效益差了让我们来当……”
文莉君吸了一口气,强制自己露出一个笑脸:“几十万看起来很多,只要能卖出去几个大屏风就能收回了。工厂前几年生意好的时候,一年一两百万随便挣,用自己账上的钱都把工厂外观翻修了。”
93年蜀绣厂挣了不少钱,学着苏绣把苏式冷硬的外墙穿上了中式外衣,加了中式屋顶。翻修后,客流量确实多了不少,还引来了不少回头客和国内客。
谁也没料到,辉煌不过三五年啊!
“早知道就不翻修了,省下几十万,又能多坚持一年半载的。”大家纷纷摇头。“厂领导没有远见啊!”
“姐妹们,别急。如果真的能卖出去几个大屏风,确实就能熬过去了。”刘卉帮腔,把大家的注意力转回来。
“对啊!所以大家要有信心,我们好好干,工厂一定会好起来的。”文莉君是真心希望蜀绣厂的低谷期快点过去。
“可展厅里的大屏风已经放了小两年了,一幅都没有卖出去。”
“对啊,熊猫节我也去看了,蜀绣厂的摊位根本没销路,连看的人都很少。”
工人们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也不傻!“文主任,您是我们工人的希望,您可要帮大家想想办法啊!”
四十来个工人齐刷刷望着文莉君,甚至小组的成员也望着她。这些期望的目光就像深潭,文莉君觉得自己被淹没了。
“我,我想一想!你们先回去吧,大家好好干活儿,别去找厂长闹事儿。有什么话,我去帮大家问问。”文莉君只有劝大家安心,把压力一个人背了。
第153章
蜀绣厂行政楼二楼的厂长办公室里, 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窗,落在积了薄尘的旧账本上。
张红蕾坐在褪色的皮椅里,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 上午被闹了一通,打电话去轻工局求助,却被局长批评心胸狭窄, 不能担事儿。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接替。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 看到文莉君, 心中很不是滋味。
文莉君技术好、工人喜欢,如果她镇不住工厂, 说不定真的要晚节不保。
张红蕾耐着性子:“文主任啊, 有什么事儿?如果是工人工资的事情,你别担心,这个月肯定有钱发。我们把尾款收回来,说不定还能多发一个月。还是说, 工人闹完, 你是来替他们要说法的?”
突然被指责,文莉君吓了一跳:“厂长, 您别误会, 早上工人来闹, 我也是刚知道的。我要是授意他们, 怎么会现在才来?我刚才在车间拦着大家,劝了半天才散, 就是怕您为难。”
她半坐在板凳上,捏着手里的笔记本和绣片,眼神恳切, “我上次提议蜀绣厂重新做日用品绣片,您看能不能实行。”
“你具体想怎么做?”张红蕾没有直接拒绝她。
“我们有闲置的工人,可以承接绣片、花边辅料这类的东西。只要我们的手工比机器的好,价格相差不大,他们一定会选我们的吧!”文莉君把几块绣片递给张红蕾,她搭眼扫了一下,并没有伸手去接。
“还有厂里积压的手绢、香包,可不可以降价处理。按照绣工的工时和材料成本来重新核算成本。如果价格和私人绣坊的持平,我们的工艺更好,一定会有销路的吧……”
张红蕾盯着文莉君,嘴角没有笑意,眼神复杂。
“厂长,我说得不对吗?我们可不可以试试?”文莉君被这目光盯着,有些紧张地拽住了衣服。
“文主任!没想到你还有这些想法……”
“我只是不想蜀绣厂就这么倒闭了,想让她延续下去。”
“我说今天工人怎么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搞别的项目,不降价。是你把开会的消息透露给他们,叫他们来闹事的吧?看来主任这个官小了,还想当厂长是吧!”张红蕾突然变脸了。
“我没有!真不是我透的消息,我这几天赶着完成订单,给大家收尾款呢!”文莉君脱口而出。
“厂长,我绝没有当官的心思,更没有怂恿大家来找您闹事。我只想帮厂里脱困,这些是我去喜鹊辅料公司实地考察想到的办法,他们把服装厂的电话都给了我。我是真觉得这办法可行,才来跟您说的。再看看是不是能借助电视台的力量,把蜀绣多宣传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