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不长眼啊?” 林薇薇踢开一本作业本,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人听见,“有些人啊,不就是个蜀绣厂的工人女儿吗?蜀绣厂都要垮了,下岗工人可不怎么好听。这母女俩要不是攀着于教授,能住上省大的教师宿舍,读省大附中?现在居然仗着家里跟于教授沾点关系,就以为自己能跟于绍言平起平坐了。真是好本事。”
周围几个女生跟着哄笑,有人还故意说:“就是,上次看见于绍言帮她去食堂打饭,说不定是被她缠上了。”
“他们还住在一起呢?不知道关起门来做了多少舔着脸求男人的事儿!”
有病吧!袁锦悦翻了个白眼,不想和恋爱脑说话。每次遇见于绍言的追求者,都这样。
她刚想弯腰捡作业本,一只手却先她一步伸了过来 。于绍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把散落的作业本一本本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然后挡在袁锦悦身前,眼神冰冷。
“林薇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于绍言把作业本递给袁锦悦,声音掷地有声,“文阿姨是我家人,袁锦悦也是我……我妹妹,我们住在一起怎么了?什么叫攀附?什么叫求男人?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去找你爸你爷爷。”
林薇薇没想到于绍言会突然出现,还这么不给面子,脸涨得通红:“我…… 我又没说错,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旁边的女生小声嘀咕。“大家都说你们都去人民公园摆夫妻摊位了。”
“一群长舌妇!就是你们这群人天天造谣,搬弄是非。不是这个好了,就是那个看对眼了。搞得男生和女生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你们有这时间,不会多刷两道题吗?要高考了!”
于绍言扫了一眼周围附和的女生,“还有,我和袁锦悦现在是一家,将来也是一家,不是你们挑拨离间有用的,少管我们家的事儿。”
说完,他没再看林薇薇,转身接过作业本对袁锦悦说:“走吧,我送你回教室。”
袁锦悦本来还想出手的,现在保镖出师了,自己可以省心了,不禁老怀安慰:“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于绍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永远明朗大方,毫不畏惧,现在的道谢带着真诚和俏皮。可当他说自己是她哥哥的时候,她没有反驳,还挺用力地点头,真是让他心情不悦。
“我刚才喊你妹妹,不是要占你便宜,只是不想让她们再纠缠下去。”
“我知道啊!谢谢你出手,这群女生烦不胜烦。”袁锦悦眼神明亮磊落,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心底晦暗的角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突然为自己感到羞耻,喜欢上自己的妹妹,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用谢,我们是家人嘛。” 于绍言慌忙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飘。“以后有男生纠缠你,我也可以帮你赶走他们的。”
“那就太好了!”袁锦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可你还是不着急出手啊!万一有我喜欢的人怎么办,听我口令,看我指挥。”
“你有喜欢的人了?你才,才15岁。”于绍言没料到听到这个答案。
早就超过15岁心理年龄的袁锦悦耸耸肩膀:“哎,别紧张,暂时还没有,顺便看看嘛。万一有又帅又聪明,还会运动的阳光大男孩呢?总要先认识认识嘛!”
“我们学校哪儿有又帅又聪明还会运动的,他们都不如我!”于绍言越想越生气,她怎么就不能看到他的好呢!
“?”袁锦悦搞不懂少年的心思。“这有什么好比较的。你再好,我还不能看看别的小男生?”于绍言确实属于拔尖的男娃,可再好,看这么多年也审美疲劳了吧!
“啥,你还想早恋啊,你妈肯定不答应!”于绍言觉得胃里的气好像鼓成了气球。
“我就是纯欣赏不可以吗?”袁锦悦一脸谄媚。“你们男生不也喜欢看漂亮女生吗?别装了,大家欣赏欣赏美人,作为繁重学习的调剂。我帮你打掩护!”
“……我又不是你!”于绍言看着袁锦悦,她怎么能说出这么大胆直白的话呢?他明明只想看着她而已。
没法解释,他转身迈腿进教室,嘴唇一直紧紧抿着。
袁锦悦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走。“啊,这就生气了,为啥生气啊?”
“我没生气!”
没生气才怪,袁锦悦腹诽,青春期的男娃真麻烦。一会儿要当她哥哥,她愿意喊哥哥了又不让喊了。一会儿要帮她,一会儿又限制她,看个帅哥怎么了嘛!又不会影响学习,还能让人身心愉悦。拉他下水一块儿看美人,他也不愿意。
想不明白,于绍言一点儿都没有小时候可爱了,长大了,越来越矫情!
第159章
学校不顺, 亲妈的拯救蜀绣厂大业也不顺。就算她拼着命找来的订单,也不过让蜀绣厂多活了一个月。
端午节后,工厂正式停发基本工资。
食堂外的公告栏上的告示一张贴出来, 很多人都哭了,也有人开始骂娘。
张红蕾的办公室再次被堵了,她关着门窗、关着灯, 听着门外的绣工们的谩骂声,数着桌上钟表指针一格格的跳动。
文莉君站在走廊, 眺望对面行政楼的动静, 也难受得不行。
没人相信蜀绣厂是倒在了时代里,大家都觉得是厂长中饱私囊, 管理混乱, 能力低下。
骂声越来越难听,张红蕾在越发昏暗的房间,默默流泪。
工人们敲不开厂长的门,又纷纷回来找文莉君:“文主任, 我们信你, 再去和厂长谈谈吧!”
还能谈什么呢?文莉君心知肚明,蜀绣厂没救了, 但她还是去了。
门敲响了,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可文莉君知道, 张红蕾一定在里面听着呢!她让大家安静, 注意秩序,清了清嗓子, 放声说道:“厂长,我是莉君,您能出来和大家说说话吗?工人们不是想造反, 就是心里难受,想找你说说话,听个准信。”
房间里面有一点动静,可门还是没开。
“厂长,我是您招进蜀绣厂的。那年新员工考核培训,我还记得您当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以后,蜀绣厂就是你们的家。后来,蜀绣厂给了我一次次庇佑,我是真把蜀绣厂当作家。我相信,很多兄弟姐妹,也是一样的感受。”文莉君尽量平静地回忆着,周围的人的抽泣声更加明显。
“我们只是害怕!怕被欺骗,怕被抛弃,怕离开蜀绣厂活不下去。您是我们的大家长,您给我们说说,厂子卖了以后,我们还能怎么办?好不好?”
张红蕾一直在里面听着,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宣布这样的消息。可文莉君说得对,这个时候她更要有担当。
擦干眼泪,她打开门走了出来,看了看大家或期盼、或悲伤的脸。“既然大家想听,我们去活动室说吧!”
一传十,十传百,所有职工齐聚四楼的活动室。这次曾经是文莉君第一次进厂考核,后来无数次举行职工培训的地方。
张红蕾眼睛红肿,脸色憔悴,她把账本放在了第一排:“工人师傅们,我张红蕾绝不会把钱揣进自己腰包,和大家一样拿着工资奖金。大家如果不相信,这是今年的《资产审计报告》,这是厂里历年来的账本,大家可以去查查看看。”
后勤主任姜雅丽忍着泪水,把账本翻开递给工人们,上面的表格里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大家伸出脖子瞟了一眼,低下了头。
大家看不懂,可也知道,张红蕾开放账本,是想说明自己光明磊落,绝没有贪污。
“其实从90年起,粤绣首先就没落了,蜀绣也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这几年,我们靠着高质量的画稿和绣工技术,努力开发国际国内市场,又坚持了许多年。可是从94年开始,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去年我们只出不进,已经用掉了往年来的全部存款,今年只有欠账和亏损。
上级派人来进行资产审计,厂里现在欠了银行三十多万,水电、原材料的欠账也堆了一摞。我们的厂房只值80万,可地皮是国家的,我们没有权利动用。
我们继续维持下去,欠账只会滚雪球,越来越多。上次我提过的全员买断,全厂实行股份制,可大家并不同意。我自己这几年来也许比大家多挣一点儿,但是远远不够,而且改制文件里明确写了管理层禁止自买自卖。
我也找过很多商人朋友,可现实是蜀绣厂拖累太大,谁也不能保证拿出钱来,还能收回成本。厂里给的这六个月最低工资,其实也是给大家机会,有能力有门路的都可以离开。辞职可以,留职停薪也行。”
这些事情文莉君也尝试过了,连李华这样对蜀绣厂有感情的老员工,听到蜀绣厂要倒闭,都觉得是迟早的事情,更不会接手这么大的包袱。
“工友们,不是我狠心。现在要么变卖厂房还账,要么申请破产。这已经是我们全部行政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了,你们的文主任也是知道的。”
工友们知道文莉君这半年多的忙碌,现在看她低垂的眉眼,知道张红蕾说的是真话。
文莉君站起来,她这半年也参与了很多经营工作,不像最初时那么痛苦自责。就像于哲说的,她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她艰难地向工人们解释:“工友们,我去过广州、苏杭上海和北京。真是时代变了,大家的消费观念变了。蜀绣是高价格长时间的传统手工产品,怎么比得过低价格短平快的机器洋制品。
张厂长真的尽力了,变卖厂房,至少还了欠账,还给大家补点安置费。可一直拖着,最后把蜀绣厂列进破产名单,大家一分钱都拿不到,临近退休的师傅们也没有退休金。”
“真的,没希望了吗?”一个工人问。
文莉君看向张红蕾,她闭上了眼睛;文莉君看向大家,很多人眼眶红了,包括坐在里面的崔碧泉、韩文超、伍红玲、刘卉、张娟、蒋巧巧。他们的脸上全是不舍和失望,文莉君想起早已离开这里的高志川、韦青、何东妹、李华。所有人的蜀绣梦都在这里终结了。
“真的,结束了!”文莉君看向最后一排的入口,好像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从这里意气风发地走进来。
“工友们,我张红蕾会待到最后,你们需要找工作,我会尽量帮忙联系。我的所有干部,也都会帮你们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
这一次,没人再说话了,安静,很安静!心死一般的安静,一动不动。
天黑了下来,所有人像是经历了一场长跑,安静而沉重地离开了会场,从此各奔东西。
接下来,上级同意蜀绣厂改制的方案审批下来了,给出的安置标准:按工龄算,满 10 年补 5000 元,满 20 年补 8000 元,不足10年的给3000,不足5年的给1500。在职职工举手表决同意后,一一签字留档。
自主经营两个多月的食堂关了,食堂里的三个人背着菜刀锅铲,离开了蜀绣厂。
销售部关了,韩文超被推荐去了百货大楼,其他销售各自找到了工作。行政们找到各种门路,有去事业单位的,有直接办理退休的,有自主经商的。
崔碧泉和尹凯作为最后的设计师,选择待到最后,直接拿安置费。工人们大多也是留职停薪,能多一份保障总是好的。
手艺好的绣工,很快就联系到了各地的私人绣坊,或者组合开办工作室。手艺弱一点的绣工或者年轻人,离开后选择了别的行业。年纪大的,纷纷办理了退休。
张娟火锅店招了五个年轻绣工,每月开 400 元工资;赵姐去了杨心绣坊后,绣的金丝猴香包被游客抢着买,第一个月就赚了 200 元,比在厂里的基本工资还高。沈新华在上海接手了几个姐妹,李华在广州招了七八个,曹云也帮忙接手了五六个,大家的日子比想象中好。
蜀绣厂的大部分区域关闭了,只留下一楼的一个车间还开着,文莉君、张娟、刘卉还在,还有另外9个工人仍然坚持刺绣工作。博物馆的文物服饰仿制工作尚未完成,给的尾款会单独作为几个人的工资。
一个月过去,夏日的阳光照在蜀绣厂的锈迹大门上。
蓉城蜀绣厂的招牌已经取下了,只留下招牌曾经遮挡过墙面的痕迹;空车间里,蒙尘的绣绷排得整整齐齐,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绣工们的欢声笑语,没有绣品丝线的五彩斑斓。
在蓉城最热的夏天,蜀绣厂老厂房冷清且冰凉。
文莉君仿佛老了很多岁,喜欢睡觉,不想工作,又不得不扛着爬起来。一个热伤风,来来回回吃药打针都没康复。
七月一日,一个特殊的日子,文莉君一家待在客厅,从上午就开始看直播回归,也看到了香港的一切。
袁锦悦看着电视,吃着水蜜桃,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当年先去广州,再去深圳、上海,没少去香港。
于哲和于绍言看着这一切很兴奋,此时的香港高楼林立,经济发达,在蓉城人眼中看来如同未来世界。可以预见,未来几年港风流行,人们追求更高的物欲,追求极度的繁华,加入到快速的经济发展中去。
电视里香港会展中心升起国旗,于哲和于绍言欢呼起来;文莉君却摸着毯子上蜀绣厂的旧标记摩挲,隐隐约约还能看出蓉城蜀绣厂几个字。一个时代在狂欢,另一个时代在落幕。
香港回归的仪式还没播放完,文莉君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裹着旧毯子。就像一个遗留在旧时代的老物件,已经和新时代格格不入了。
稍晚些,文莉君醒来,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女儿在沙发另一头刷题。走廊的灯亮着,于哲和于绍言估计在各自房间里忙碌。
“丫丫,几点了,还不睡。”文莉君看看挂钟,十点了。
“我刷刷题,没事儿!”袁锦悦收了作业,盘腿坐在沙发上。“妈妈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文莉君点点头,袁锦悦到厨房接了杯凉开水,给她端过来:“妈妈最近太累了,多休息休息。”
“是有点累,现在蜀绣厂只剩下我们12个人,什么活儿都得干。清洁、做饭、修理、送货……”文莉君接过凉水喝了两口。
“蜀绣厂人多的时候,没活儿给大家做。现在没几个人了,时不时还有一两个订单。博物馆的服装复制完了,还有外贸局的礼物。”
“妈妈也要注意身体,蜀绣厂变卖走到哪一步了?”袁锦悦知道母亲不是真的累,而是心中的目标没了。
“前几天在进行登记拍卖什么的,快了吧!”文莉君故作轻松。“卖了也好,卖了大家就有钱了,我也不用去上班了,正好休息一下。”
“妈妈,蜀绣厂不在了,蜀绣还在的。您会去杨心婆婆家的欣欣向荣吗?”
文莉君把水喝完,放下了杯子:“不知道,也许就在家里吧。”
“妈妈,你有想过自主创业吗?”
“做个体户?”文莉君沉默了。
“韦老师上次到家里来看您,不还说只要需要她,她可以帮忙出稿子吗?张娟阿姨和刘卉阿姨也说这么年轻退休好无聊。您一直想把蜀绣传承下去,蜀绣厂不在了,可大家还在。”袁锦悦摸出书包里的笔记本递给文莉君。
“妈妈,你看,我这几个周末去摆摊做的调研。五十岁以上的妇女购买了六个产品,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买了两个,三十岁以下的没人购买。说明什么,说明不是没有销路,是我们没有打开市场啊!”袁锦悦眼睛亮晶晶的。“明年我就毕业了,我能帮上忙。我们主动出击,在年轻人中宣传蜀绣。”
文莉君接过女儿的笔记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记录了大半,上面有她擅长的花纹和手法。有摆摊后的调查记录,客人的年龄和喜欢的纹样。还有她对未来的规划,进学校、上电视、找名人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