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和刘卉仔细看了一遍:“组建蜀绣专班,就和我们这半年多在蜀绣厂关着刺绣,不是一样吗?”
“可能是吧!”文莉君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
没了蜀绣厂的氛围,她们不再是受人尊敬制作艺术品的工艺美术师,没有设计师和绣工的讨论,没有师傅和徒弟的交流,没有装裱师傅和制版师傅们的插科打诨。
专班只有几个老绣工,刺绣过程如同在流水线上制造工业化产品。
太压抑了!
可她无处可去!
“莉君,反正我们俩是跟着你的,你如果要留下,就留下。如果要走,我们也跟着你。”刘卉轻轻拉着文莉君的手。“我知道,你还是想做蜀绣的。”
“嗯!谢谢,我会好好考虑的。”文莉君收起了文件。
“你好好考虑,这几天我们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张娟拉着文莉君的另一只手。“走,我约了几个好姐妹,我们吃散伙饭去。”
“散伙饭?”庆祝团聚的饭要吃,分别的饭也要吃,蓉城人民还真是爱吃呢!
三个人走出车间,张红蕾站在停车场的花圃边,眺望办公楼。花圃里的花没人照管,长得张牙舞爪,却生机勃勃。
文莉君叫了一声“厂长”,差点绷不住要落泪。
蜀绣厂倒闭,她已经很难受了,作为蜀绣厂的创始人之一,又带着蜀绣走向辉煌的张红蕾,可能更难接受。
张红蕾笑着张开双手迎接文莉君,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现在这是最好的结局。年轻的时候,没怎么管我儿子。现在我退休能好好带带孙子了,如果你们需要我,我也可以来帮忙。文旅的蜀绣专班是我建议的,蓉城文旅的待遇不错,你虽然再婚了,还是需要一份工作的。考虑得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厂长永远记得她的生存困境,文莉君眼睛里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上:“谢谢您的推荐,我还没有考虑好。”
“不去文旅也没关系,他们做这个不专业,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你有更好的主意也行。”张红蕾拉着文莉君的手。“只是可惜了你的手艺,要不你自己创业吧!我还有几个老客户,能介绍给你。”
文莉君伸手,和张红蕾紧紧地拥抱,又分开:“我会好好考虑的。”
“蜀绣厂倒了,不是你我的错,这是时代的必然。时间会治愈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以后绣品要是卖得好,记得给我留一幅熊猫的。”张红蕾笑着和三人挥手,她的老伴儿等在厂外的汽车里。
文莉君目送她坐上汽车,缓缓沿着河道离去。
“走吧!我们去吃散伙饭。”张娟拉着闷闷不乐的文莉君,说笑着离开了蜀绣厂。
再回头,蜀绣厂就不会存在了。
第164章
散伙饭定在浣花溪桥头对面的川菜馆, 二十几个还留在附近的人挤了三桌,点的都是厂里职工聚餐常吃的菜:板鸭、回锅肉、厚皮菜、麻婆豆腐、咸烧白、冬瓜连锅汤……
老板是蜀绣厂的老熟人,特地送了两瓶自酿的低度粮食酒, 带着惆怅说:“大家相处这么多年,都很熟了。以后想吃我这口了,还来我这儿, 我给你们打骨折。”
酒过三巡,众人的话就多了起来。
年轻的小周举着酒杯哭:“我过几天就去上海, 沈新华帮我找了服装厂的刺绣车间, 学习机器刺绣。虽然工作枯燥,但赚的钱肯定比蜀绣厂高。”
年纪大的田师傅笑着说:“我拿到安置费就给老伴买药, 文主任介绍的欣欣向荣绣坊喊我去帮忙, 我眼睛不好,就做点小东西卖吧。”
赵姐端着酒杯,眼泪掉在酒里:“想当年我们绣《夏日荷塘》,被韦老师盯着工作, 一针都不敢绣错。拿到百花奖那天, 厂里给我们发了奖金,韦老师给我们送了上好的峨眉山苦丁茶……”
“韦老师真是最严厉的设计师, 只有文莉君能接下她的活儿。”
张娟笑:“你们以为崔老师笑呵呵地像个菩萨, 做刺绣的时候就温柔了吗?还不是一样厉害, 绣错了返工, 来回折腾了好多遍。我刚参与她的小组,眼睛都看成对对眼儿了, 一吹风就流眼泪了。”
“可不是,设计师都差不多。当初蜀绣厂鼎盛的时候,一幅绣品两次创作, 设计师创作第一次,绣工创作第二次,大家都在比赛,都想做得更好,拿更多奖金。”
“说起咱们绣工,还是何东妹大师傅技术最好,伍红玲师傅也不错!”
“不过最好的车间主任,我觉得还是莉君同志!”
“对对对,文主任对我们最好了,技术上从不藏私,生活上也多多关心我们。”
“我同意!文主任带着我挣了不少钱,还拿了初中文凭。”
“来来来,莉君,敬你一杯!”大家叫嚷着,排着队组着团来给文莉君敬酒。
文莉君刚才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二十几个姐妹一杯接一杯地来敬酒,她不忍心拒绝。
老板自酿的粮食酒是甜的,越喝越辛辣,辣得人心苦。大家开始诉说过去的美好,一点一滴都记得。
在同伴们的忆苦思甜故事里,她想起 1987 年自己刚进厂里的样子,张娟、刘卉依赖着她,高志川书记把她领到车间,李华给了帮她争取住房,何东妹指导她第一针精品双面绣,韦青把稿子铺展开,向她诉说雄心壮志。还有丫丫小时候在车间设计室到处流浪,快开学就在角落赶作业的模样。
那些日子,和这些韶华逝去的绣工朋友们一起,像老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慢慢褪色,喝得她心口发闷。
“莉君,别喝了。” 刘卉抢过她的酒杯,“以后日子还长,我们还能一起绣东西。”
“我知道……” 文莉君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我就是,就是舍不得。最开始,我没有娘家,没有婆家。这厂啊,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
那天晚上,很多人借着酒意又唱又跳,又哭又闹。文莉君喝得酩酊大醉,低着头直流眼泪,张娟找了于哲来把她接回去。
她靠在于哲怀里,一路走一路断断续续念着:“蜀绣厂没了”“我的绣绷在哪儿去了”“韦老师的画稿还没完成,我得先做准备……”
刚进家门就冲进厕所,文莉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于哲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把她拽起来靠在怀里,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嘴边:“漱漱口,再慢点喝,别呛着。”
他的手很稳,声音很轻,像小时候丫丫受了委屈,他守着她哄的样子。
文莉君靠在他肩上,慢慢安静下来。
孩子们还没有下晚自习,客厅里很安静。卧室的灯亮着,暖黄的光落在两人后背,她突然觉得,这十几年里,她失去了很多。前夫的背叛、兄长的蚕食、蜀绣厂的落幕。
可也得到了很多,于哲的体贴、丫丫的懂事、朋友的仗义。可朋友散了,丫丫迟早要离开家,她抬手攥住于哲的衣角,声音发哑:“于哲,我现在…… 好像只有你了。”
于哲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胳膊,声音像水一般流进心里:“莉君,你说这话,我真的很高兴。可你不仅有我,你还有丫丫,还有你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你有你的绣针,还有你的梦想。这些都在,你不会孤独的。”
“嗯!”文莉君闭上眼睛,十年前她告别了袁家,到了蜀绣厂,遇见了良人,干成了一番事业。
今天她告别了蜀绣厂,是福是祸?是没落成家庭主妇,还是昭示着她有新的机遇。
“现在蜀绣厂才关闭,你心里不舒服,就先休整一段时间。想刺绣的时候,在家也可以做。钱的事儿你别愁,我还在呢。现在我是正教授了,项目、课题、评审、润笔、讲座,都有钱拿。我养得起你,还有丫丫。”
于哲轻轻抚摸着文莉君的头发,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如果你想做些什么,我也可以支持你。需要钱,人,还是物,想要什么就开口。”
“嗯!”文莉君睁开眼睛,泪珠和笑容混在了一起。“我确实想做蜀绣,不过我不想再把自己交到单位去了。遇到好领导、好同事,肯定很开心。可这样的集体解散了,太让人难受了。这样的痛苦,痛一次就够了。我再也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
“我理解你,你把蜀绣当作家,可惜家没了。”于哲看她纠结了半年,终于能下定决心,也为她高兴。“想做就做吧,我们可以自己做一个蜀绣工作室,做力所能及的事。”
“好!”文莉君闭上眼,窝在于哲的怀里,家庭能给予她支撑,让人很踏实。
第二天醒来后,文莉君翻开文旅局建设蜀绣专班的文件,仔细阅读了条款,特别是关于工资待遇以及工作室的优惠政策,心中越来越坚定。
接着她给张娟、刘卉转述了自己想自己做蜀绣坊的想法。让人欣慰的是,她的朋友们都一致支持她当个体户。
她给师傅杨心打电话,杨心说:“你要是去了文旅,就成了按任务绣的机器,哪有自己干自在。你别怕,不会经营就来问我,我们商量着做。”
韦青还说:“你的手艺和思想,足以支撑你做自己的蜀绣。”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试试看吧!”文莉君把文件带到蜀绣厂,还给了文旅局的曾玲。
“我跟家人、朋友商量过了,我想自己干。蜀绣厂没了,但我们手艺还在,想按自己的想法做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算是搞点探索吧!如果我们成了,那蜀绣就还是有传承下去的生命力,如果我输了,说明蜀绣也该被时代淘汰了。”
曾玲没想到文莉君有这番志气,又劝了两句,见她态度坚决,只好作罢。“那我祝你们成功,如果我这边有好的订单,会来找你的。”
“嗯!谢谢,希望有合作的机会。”文莉君和曾玲握了握手,交换了联系方式。
当天晚上文莉君做了一桌丰盛的家常菜,在饭桌上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袁锦悦和于绍言听到了都很高兴。
于绍言挠着脑袋:“阿姨,我什么都不会,暂时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你,需要我跑腿搬东西也没问题。等我学成归来,我一定能帮上忙的。”
袁锦悦则露出神秘地笑:“妈妈,我支持你自己当老板,钱、财、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哪有那么容易当老板!”文莉君羞涩地笑笑。“你能有多少钱财,妈妈不要你的零花钱。我也不要你的人,你好好读大学,我就心安了。”
“我说有钱,当然不是零花钱。”袁锦悦在母亲耳边小声蛐蛐。
于哲见母女俩要私下交流,很识相地拉着于绍言离开了。
“那也是你好不容易存的,妈妈不会用的,我这行不一样,手艺就是最大的本钱。开个工作室,应该要不了多少钱吧!”文莉君不懂经营,只当是在家接单就算是自己当老板了。
“自己在家刺绣和开蜀绣工作室肯定是不一样的。”袁锦悦提示母亲。
“您想想,杨心婆婆的店铺,需要店铺、柜台、人员吧!你在家如果只是刺绣几件作品,和给杨婆婆绣坊供货有什么区别呢?那对于扩大蜀绣影响力,传承蜀绣给年轻人,没有太大帮助吧。”
文莉君想创业,肯定不是只想着挣钱,她还有更高的目标。“我知道了,我会考察看看,到底需要多少资金的。”
十年来,能再教母亲成为合格的商人,袁锦悦也兴奋起来。
她拉着文莉君去了自己房间,把桌板下的原始股指给文莉君看。“妈,你看,我们有钱,有很多钱的。”
“这股票当初800块买的,现在能有多少钱?”文莉君不以为意。“1000块?”
“当然不是,我去查过了,这只股票92年曾经大涨过,然后经过拆股、送股、分红后的复权收益,实际上有差不多60倍涨幅。现在已经是48000块了。如果再放几年,还要涨的。”袁锦悦很自信地说。
“4……4万,居然这么多!”文莉君真没想到,几张小小的纸片,居然真的变成了金子。她反复摸着这几张纸片,还是不能相信。
“是呀,妈妈,这钱应该够了吧,您拿去创业吧!”袁锦悦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上一世,她经常听到谁买了原始股,放上多少年变成百万千万的故事,当时还去认真看了下老八股谁的涨幅最大,就是这只申华电工。如果不是亲妈要创业,她还想再放上几年,还能涨十几倍。
文莉君抚摸着桌板,沉默了许久:“这件事,先不急。我要去上海实地考察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没问题,我还想劝您去一趟呢!这些都是以妈妈的名义买的,要拿钱需要把股权证书和股票数目更新了才行。”袁锦悦坐在床上,惬意地摇着小腿。
文莉君确实没想到,女儿居然给她备了一份这么大的惊喜。“就像梦一样,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不是梦,是真的。”袁锦悦拉着她坐下,眼里闪着光,“妈,我们商量一下,等你拿到钱可以租个小工作室,接定制订单。我可以帮你做宣传、找客户。咱们有手艺,还有这笔钱当本钱,肯定能行!”
文莉君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慢慢被填满了。
“好!” 文莉君笑了,眼角还有点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丫丫也别为我太担心,等你大学多学点东西,毕业了再来帮我。这几年,妈妈一定会把蜀绣坚持下去的。”
母亲还是不愿意女儿高中毕业就工作,袁锦悦只有迂回作战:“那我要读哪个大学,读哪个专业,妈妈和于叔不能干涉我。我要选我认可的学校和专业。”
只要女儿不闹着高中毕业就上班,文莉君举双手同意:“那你也要选个好一点的学校,工资高的专业啊!”
“知道了!”袁锦悦抱着母亲的胳膊,她好像没有以前高大丰腴了,瘦了、矮了、小了。也许是女儿壮了,高了,大了。
袁锦悦鼻子下是母亲温暖的香气,她知道,母亲又迈过一道坎,将来会活得更加精彩。
“接下来,我们都有的忙呢!”文莉君笑着拍拍女儿的胳膊。
“嗯,我想好了,给我改姓文吧,我要跟着你姓!”袁锦悦笑着看向门外。
于哲正在门外看着她们,心中充满了爱意。“丫丫选哪个姓都可以!办户口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无论以何种方式,一家人都会一起走下去,他作为家长、丈夫和父亲,必定会成为她们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