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说你们要在澳门办三件大事,每一件都不轻松。正好学校放新年假,我存够了机票钱,就赶过来帮帮忙。” 于绍言笑着帮父亲整理书稿。
“这个签售会冷清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澳门大学的艺术系主任是我在 M 国认识的华人学者,他一直关注传统工艺,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去那里做一场蜀绣文化与传承的演讲,肯定能吸引更多人。我带您先去见见他!”
于哲又惊又喜,心里的失落瞬间被暖意取代。他看着儿子熟练地使用英语和店员交流,让他们帮忙收拾书稿、联系车辆,心里踏实起来。那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小男孩,正在长成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男子汉。
晚上的酒店里,一家人终于团聚。文莉君看向于绍言,忍不住红着眼圈拍打着他的胳膊:“没瘦,还好,结实了,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文锦悦乐不可支:“这小子都20岁了,还不能把自己照顾好,也太菜了吧!”
于绍言微笑着虚抱了抱文莉君,又转头对着文锦悦张开手臂。
抱就抱,谁怕谁。文锦悦大大方方抱着于绍言拍拍他的后背。这么一接触,才知道这个人比之从前高了不少、壮了不少。
“你到底学艺术还是学体育的呀?这腱子肉挺结实的。”文锦悦笑话他,顺便捏了捏他的肌肉。
手指触摸到胳膊的瞬间,于绍言的心脏不争气的停止了一下跳动。
于绍言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尽量淡然地回答:“教授说,服装设计师经常会加班熬夜,还要搬人台、扛布料、布置灯光道具场馆,免不了需要下力气。同学们都开始健身,我也学着锻炼了一下。”
实际上,于绍言这健壮的身材是打工的结果,他哪里有钱去健身房呢?
“你这次放假准备待多久?”于哲知道此时正是M国的圣诞节假期,新年后学校必然返校。
“我可以和你们待一周。”一周后,于绍言还要去打工。过节期间,正是摆摊赚钱的好时候。“丫丫有没有开发什么新产品,我带过去售卖。”
“没想到蜀绣这么火,这次带过来的蜀绣皮包基本上都卖光了,我已经安排生产了,尽快给你寄过去。”文锦悦已经催促马家和曹云家开启加足马力赶制小皮包了,争取在过年前把各处欠的订单交了。
“如果我们在港澳彻底打开市场就好了。”文锦悦很遗憾,这里的人钱包可比内地鼓多了,买起东西来一点儿都不手软。可她们现在没钱在这里开店招代理商。
勉强算是半个商人的文莉君深以为然,于绍言这个小商贩也同意文锦悦的观点。只有于哲没插话,他要准备明天到澳门大学的演讲。
文锦悦看出于哲的担忧:“于叔,咱们明天也别干讲,干脆带些东西过去吧!”
文莉君一下就明白话里的意思:“对,把我们带来的展品带过去!”
“这样不太好吧,会不会影响展场的生意?”于哲有些担忧。
“我们是一家人,都在为蜀绣做事儿,当然要互相支持。展场摆了好几天了,能卖出去的早卖了。”文莉君笑着回答。
蜀绣不是简单的商业用品,她还是一种文化,一种传承。她需要以各种方式走进现代人的生活,从日常生活到精神世界。
“那我现在就去做准备!”于绍言三两口吃完饭站了起来,要提前把书和绣品搬到学校去。
“我帮你!”文锦悦也站了起来,转移屏风绣品还是要盯着才安全。
两个年轻人风风火火离开了,文莉君有些担忧地看向门口。于哲看向文莉君,给她倒了一杯茶。“别操心了,孩子们比我们厉害。”
文莉君笑着端起茶杯:“也是!革命火炬总要传下去的。”
文锦悦和于绍言也不多话,忙活了大半夜,终于把大学演讲厅布置好了。两个人回到酒店倒头就睡,中午又赶快起来帮忙。
第二天下午,澳门大学的演讲厅门前一个蜀绣屏风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场馆内座无虚席。既有本校的师生,也有对传统工艺感兴趣的各界人士,文莉君和文锦悦坐在第一排,眼里满是期待。
于哲站在台上,握着话筒,看着台下专注的目光,原本的担忧渐渐消散。这是他熟悉的领域,以真实的故事让人们动容。
他从蜀绣的千年历史讲起,聊起汉代蜀绣的出土文物,讲起唐宋时期蜀绣的鼎盛,再到近现代匠人的坚守。书稿里的文字化作生动的故事,那些关于针法传承、匠人风骨的细节,让台下听众听得入了迷。
可演讲刚到互动环节,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学者便站起身,蹩脚的普通话带着质疑:“于教授,恕我直言,蜀绣这类传统手工艺,更多是作为展品存在的吧?现在是工业化时代,机器绣品又快又便宜,蜀绣又耗时又昂贵,脱离了现代生活,所谓的传承是不是只是一厢情愿?”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点头附和,有人小声议论。
于哲眉头微蹙,却并未动怒,语气沉稳地回应:“这位先生说的昂贵、耗时,恰恰是蜀绣的价值所在。机器绣品能复制纹样,却复制不了千年沉淀的繁复针法,复制不了匠人对色彩和空间的表达。”
他拿起身旁的一幅小型蜀绣双面绣熊猫屏风,展示给众人:“你们看这熊猫的眼睛,用滚针绣出眼眶,用晕针绣出眼球,两者水路留白,才有眼光的灵动;这满身的绒毛,用施毛针层层施色,才有立体圆润的层次感。
你们再来看看这些丝线纹理,是冰冷强硬的机器能达到的精细程度吗?匠人不是机器,他们以针代笔,用心绘画。”
全场观众交头接耳中,于哲伸出右手,邀请文莉君上台:“请现场观众来看看专业刺绣大师的高超手法吧!”
不少人在电视里看过对文莉君的采访,有人惊呼:“蜀绣的文大师来了。”
第180章
文莉君穿着芙蓉花礼服带着手绷、丝线和绣花针, 坐到了专程设置的桌前。观众席里,于哲挑选了十余位观众上台。
年轻的学子,年长的学者围拢在桌前, 台下的观众抱臂端坐,张望着台上。
一股丝线被文莉君双手拉直展示给观众们看,观众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股线比家里的缝纫线粗多了。
文莉君微微一笑,收回手指, 然后她的拇指食指中指翻转揉搓, 一股丝线被延展分开成无数的丝缕。
她的幺指穿插进去分开丝缕,食指拇指指合作取出一根极细的蚕丝,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台上的观众惊呼起来:“太细了!”超出他们的认知。台下的观众好奇地纷纷站起来张望:“什么东西太细了!”
不知什么时候, 演讲厅里聚集了不少记者,其中一个摄像师扛着机器就冲上了台,并把拍到的画面投放在四周的投影机上。观众看到这堪比蜘蛛丝的丝线,全都沸腾了。
文锦悦看向人群, 不由露出笑容。母亲自从苏绣回来后, 一直没有间断过练习劈线。现在她也能在三分钟,将一根丝线劈成96丝。只是, 她觉得这是哗众取宠的技巧, 并算不得真正的刺绣技艺, 从不在人前展示。
可经过这两年创业, 她放下了过去的执念。只要是能给蜀绣带来影响力的,她都能做。在澳门的演讲台上, 她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文莉君笑着取了一根极细的丝线,穿上绣花针,绣出一瓣莲花的模样。从台上, 到台下,观众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于哲的话语也适时响起:“这些是机器不能表达的生动与美。蜀绣不仅是手艺,更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体现。慢工出细活,匠心藏真意。脱离现代生活?
恰恰相反,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追求个性化、有温度的产品,这次我们带来的蜀绣皮包被抢购一空,就是最好的证明。蜀绣正在以文创、服饰等形式回归日常,这正是传承的意义。”
话音刚落,于绍言接过话筒,补充道:“各位同胞,在国外,时尚圈早已掀起东方文化热潮。法国奢侈品牌去年的秋冬系列,就融入了刺绣元素;纽约时装周上,有设计师用类似刺绣技法创作礼服;甚至好莱坞的红毯上,不少明星都会选择带有刺绣元素的服装亮相。”
他投屏展示自己收集的案例:“这些国际品牌愿意花大价钱采用手工刺绣工艺,正是因为它独特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底蕴。蜀绣作为中国四大名绣之一,针法更丰富,题材更具东方特色,完全有潜力走向国际市场。所谓脱离生活,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更合适的传播方式,而不是手艺本身的问题。”
有文莉君在场上坐镇,父子俩一守一攻,一个扎根文化根基,一个放眼国际视野,条理清晰的回应让台下掌声雷动。
刚才提出质疑的年轻学者也站起身,诚恳地说:“文大师、于教授,谢谢你们的解答,让我对蜀绣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想买一本您的书,深入了解蜀绣文化。”
演讲结束后,不少师生围上来买书签名,原本冷清的签售会变得热闹非凡。
于哲握着笔,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澳门大学的副院长给他发出邀请,诚邀他每年都来做一次传统文化的讲座。于哲终于有机会让更多人听见了巴蜀的文化之声。
文莉君和文锦悦走上前,文莉君笑着说:“阿哲,绍言,你们父子俩太厉害了!”
“还是你的现场表演厉害,他们很快就被折服了。”于哲知道,蜀绣的传播之路还很崎岖。“回去后,让绣坊借我一个绣工,我准备每次演讲都让她展示一遍。”
“那还是我陪你去吧!”文莉君笑着回答。
“那我赶快去联系,你看看我们先去哪座城市?北京、上海、还是广州、天津?”
“都行!”这样的演讲,和旅行差不多了,文莉君挺满意。
文莉君和于哲本来就结缘于蜀绣,这么些年共同为蜀绣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两个人惺惺相惜,互为助力。感情里有夫妻之爱,也有战友情谊。
这样的两人,会一辈子好下去吧!
文锦悦曾经的担忧烟消云散,她在养妈妈这件事情上一步步退后,让她作主,非常有成就感。
她望着眼前的于绍言,似乎顺眼了很多:“绍言,没想到你收集了这么多国际案例,太佩服了。”
于绍言对上她的目光,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却又压住嘴角:“哎,都是平时读书积累的,我只想为蜀绣多做点事。”
演讲会刚结束,香港的林太带着礼服等候在酒店。“您看看,这旗袍还能修复吗?”
文莉君打开包裹服装的礼盒,惊呆在原地:“这,这居然是……”
虽然旗袍的下摆和袖子被火烧坏了,可仍能看出暗紫色的丝绸布料光泽依旧,蓝紫色的手工刺绣蝴蝶微微凸起。在灯光的映照下,翅膀闪烁着淡蓝色的荧光。
这件满绣旗袍礼服,竟然是十二年前,文莉君初入蜀绣时在日用品车间完成的作品。因为这件旗袍,她差点被赵勇陷害,失去工作。也正是这件旗袍的完成,她得到了厂里工人的尊重,得以分到宿舍,去了精品车间,有了带女儿生活下去的勇气。
文锦悦显然也认出了这件旗袍,当年的她尚在幼年,母亲消瘦的脸颊,青黑的眼圈,和红肿的手指关节,全为了这件作品。这件旗袍的完成,让母女俩实现了生活的蜕变,越来越好。
母女俩竟然还能再次见到这件旗袍,这是不是上天的启示。
林太看见母女俩的反应,有些摸不清她们的想法:“文老师,这旗袍是不能修复了吗?”
文莉君摇摇头:“不,我能修复,这件旗袍正是我当年到蜀绣厂刺绣的。”
“真的?这件旗袍真是文老师刺绣的?”林太也为这份缘分惊呼起来,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老公,是你在保佑我吗?这件旗袍终于找到原作者修复了。”
这件旗袍见证着夫妻情谊,也见证着母女奋斗史。母女两人也为这难得的缘分开心,立刻展开旗袍,开始探讨如何修复。
文锦悦在一旁询问:“林太,您是希望修复得和过去一模一样,还是在此基础上进行变化。”
林婉如看向文莉君:“这件旗袍是我先生送我的,能恢复如初就最好了。这次修复后,我会放进保险柜,不准备再穿了。如果你们能做一件类似的,我能穿着她去参加千禧年的领事馆夫人慈善晚宴更好。”
“要恢复如初没问题,要做新的……”文莉君看向文锦悦。
文锦悦眼睛一亮,林太能参加领事馆夫人慈善晚宴,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如果她能穿着蜀绣礼服展示,这不是现成的广告吗?
如果成了,能借林太之手打开香港的高定服装的市场,这将是蜀绣的新突破,也是蜀绣展现制作高定服装能力的契机。
只可惜,文锦悦在贸易、策划上十分娴熟,现在虽然学会了绘画和蜀绣图案设计,可设计制作服装并不擅长。
文锦悦看了一眼于绍言。他立刻明白文锦悦的意思,眨了眨眼睛,表示愿意尽全力一试。毕竟量体计数据,做立体裁剪不在话下。
这是他和文锦悦从小达成的默契,文锦悦心中有了底:“林太,修补的事儿我妈妈能做,设计新礼服的工作能不能交给我们。我们两个人虽然年轻,但也是蜀绣人,能做出高质量的作品。”
林婉如没想到蜀绣坊的设计师居然是两个年轻人,她看向桌上的蝴蝶旗袍,当初的刺绣师文莉君不也是年轻人?
“那我的两件礼服都交给你们了!这件蝴蝶旗袍当初我先生花了六千块港元购买的,现在十年过去了,你们开个价吧,修补的钱2万块够不够,新礼服按3万算可行……”林婉如掏出包里的支票簿,正准备写。
文锦悦伸出手阻止了她:“林太,您先别急着给钱,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次不光林婉如疑惑地看向文锦悦,文莉君和于绍言也默默看着她,不知道她要林婉如做什么。
文锦悦深吸一口气:“林太,能不能介绍我们蜀绣坊进军香港高定服装市场?”
此时的内地经济才复苏,人们刚解决温饱,蜀绣服饰对他们来说还属于奢侈品的范畴。现在的港澳,经济发达,对高定服装的需求一定很高。
先在香港打开市场,扩大品牌影响力,等二十年后的内地经济就上来了,正好接龙。
“如果您答应了,这件新旗袍我们可以半价给您做,保证您满意。”文锦悦规划很清晰,先外后内,时不待我。
林婉如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呢?”
“我叫文锦悦,马上就十八岁了,正在读大学。我将来准备以蜀绣作为我的终身事业,任何机会我都会去试试。反正就算您不答应,我们也没损失,不是吗?”文锦悦并不觉得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可耻的。
当销售的脸皮,就是要比城墙还厚。
直接了当,果断决策。林婉如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女孩儿,她有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她和他曾经白手起家,赚下家业,养育儿女。他走后,她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再也不管任何事。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火灾,旗袍损坏,她不会到处寻找合适的修补师,那她也不会遇见她们。
冥冥中,这就是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