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言, 不要胡说八道!”于哲拿着空碗回来了,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瞪了儿子一眼。于绍言赶快缩起脖子, 往嘴里塞饺子,一个又一个!
于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砸坏的,是我不小心碰倒了。屏风玻璃裂了, 把绣面弄坏了。就,就不方便送人了。”
玻璃划破绣品, 露出丝丝缕缕的边缘。文莉君光是想象, 心都在滴血:“那,绣面损伤大不大?能不能给我看看?”
“文老师, 您能修好吗?”于哲的眼睛冒出光彩。“只要能修复好, 我愿意付钱的。”
“先给我看看再说吧!”任谁的作品被别人弄坏了,都是不高兴的。
但是于哲高兴极了:“太感谢您了,那,待会儿问文老师有空去省大一趟吗?还是说我把东西送到欣欣向荣去?”
文莉君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儿:“今天恐怕没空, 今天女儿过生日, 我要带她出去玩玩。”
女儿一听母亲要放弃挣钱的机会,本能开口:“妈妈, 我不要紧的, 吃完饭我们先去看看叔叔家的绣品吧!”
“文阿姨, 您去我家看绣品。我带妹妹在省大校园里面玩, 好不好呀?省大校园里有山、有湖,还有天鹅呢!”于绍言满嘴的辣椒红油, 但是说话却很甜。
“这!”文莉君望着女儿,小包子咬着椒盐锅盔,咔咔响。仿佛并不在意今天是不是她的生日, 更在乎母亲是否赚钱。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母亲的一腔热血化为乌有:“那,吃了饭,先去看看吧!”
“真的吗?太谢谢您了!”于哲露出兴奋的笑容。“那我再去给小妹妹加个菜!你们等等。”
“于教授,不用客气……”文莉君来不及阻止,于哲抓起擦嘴的手绢已经跑出钟水饺的店铺了。
“哎!”于绍言拖过一碗清汤水饺,夹了一个放进嘴里。“阿姨别介意,让我爸爸去吧,他对人最好了。可惜我妈妈不喜欢,每次都要骂他胳膊肘向外。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于绍言嘟嘟囔囔地自曝家丑,文莉君和袁锦悦都不方便搭话。不过能看出来,于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不多一会儿,于哲回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往袁锦悦面前推了推:“小妹妹,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一个粉红色塑料圆盒子,好像是个好吃的东西。袁锦悦不敢接手,嚼着筷子头盯着母亲看:怎么办?收不收?
文莉君打量这个盒子里不太可能装很贵重的食物,母女俩去一趟省大,也算是一番补偿吧:“那丫丫就谢谢叔叔吧!”
“谢谢叔叔!”袁锦悦把盒子拖到自己面前,打开了上面的盖子,露出里面一块镶嵌着粉色黄色花朵的奶油蛋糕来。
奶油和糖的香甜扑面而来,天天吃黄瓜茄子的小姑娘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她抬眼一看,对面于绍言已经在吧唧嘴了。旁边亲妈的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
“叔叔,再帮我要四个碗,借个水果刀吧!”
于哲一下就明白小姑娘的意思了:“小妹妹你吃,这是专门买给你的。今天你是大寿星。”
“我是寿星,那就听我的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希望大家一起分享我的生日蛋糕,分享快乐。”
小小的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心胸见识,于哲不由心生赞叹,向文莉君点点头。只有豁达善良的母亲,才能培养出乐于分享的孩子。
“那你们等等!”于哲第三次离开座位,去找碗盘和水果刀。
等找齐东西,袁锦悦跪在板凳上把蛋糕分成四块。第一块最大的给妈妈,第二块最大的给于哲,第三块她给了于绍言,最小一块留给自己。
“妈妈要不了这么多,我尝一下就行!大的给丫丫。”文莉君和女儿交换了装蛋糕的小碗。
女儿推回了小碗:“那不行,我的生日是你的受难日。辛苦妈妈这么多年照顾我,你应当得最大的!”袁锦悦很清楚自己能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亲妈本来就喜欢吃小零食,但是因为物价上涨,早就停了自己的零嘴,把钱都留给女儿买肉买牛奶吃了。借花献佛,也要让她高兴高兴。
“妈妈尝一下就够啦!”母女俩推拒起来。
于哲把他的碗放在袁锦悦面前:“你们别争了,小妹妹吃我这个。我一个男同志,不喜欢吃甜食的。”
于绍言闻言也把碗推过来:“妹妹你吃,我过生日的时候吃过了。祝你生日快乐啊!”
在文莉君母女俩看来,这父子俩也挺有意思,他们都是善良的热心人。
“那这样换一下吧,我就不客气了!”袁锦悦把自己的小蛋糕交换给了于哲,把于绍言的还了回去。然后赶快咬了一口,为大家的分配方案画上句号。
于哲面前的蛋糕确实很小,一口就没了。剩下三个人有滋有味地慢慢品着。文莉君第一次吃奶油蛋糕,忍不住笑容挂在嘴角。袁锦悦则是太久没吃到这么香甜的点心了,也不嫌弃她的裱花部分鲜艳无比、缺乏美感。
虽说于绍言是吃过奶油蛋糕的,可看他现在的高兴劲儿,在家里估计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文莉君再仔细看看,衣着光鲜的父子俩,隐藏着不少小秘密。于哲半旧的衬衫一看就是从衣柜下面直接拿出来穿的,上面还有很深的折痕。于绍言的衣领子卷起的边散开了,一根长长的棉线垂在脖子旁边。
物价上涨的冲击下,谁也没法过得轻松吧!
四个人吃完蛋糕,于绍言领头,大家坐上了去省大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两个成人护着自己的孩子,在刹车起步中跟着公共汽车摇晃。有空位的时候,让两个孩子挤着坐了,大人站在一旁,并不做过多的交流。
还是那个省大职工宿舍院,文莉君在楼下找了个石头凳子坐等,于绍言带着袁锦悦去湖边看天鹅。
于哲抱着盒子放在石桌上,万分歉意地说:“请帮忙看看,还能不能修补。”
打开木盒,掀开包裹的金丝绒布,一个双面绣木框座屏静静地躺在里面。坐屏上圆形的玻璃已经碎成几块,玻璃尖扎进了熊猫的脚,丝线断裂飞散。
文莉君觉得心脏被揪了起来,这刺痛感不像是扎在熊猫脚上,而是扎在自己的心上。“怎么,变成了这样!”
“对,对不起!”于哲像是犯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道歉。“是我没拿稳,真的很抱歉。我,我……我给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文莉君隔着玻璃轻轻抚摸熊猫的脸颊。毛色蓬松、脸型圆润,眼神明亮,如同活物。
“于教授,实话告诉你。对你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商品,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这幅熊猫我绣了快两个月,每个晚上、每个周末都在做。为此,我女儿放弃了玩耍休息,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劳动,全心全意照顾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是我们母女俩的心血。看到她变成这样,我真的很难过。”
于哲从她的话里,好像听出了一些什么。这个故事里没有父亲,意味着这母女俩是相依为命的吗?
这件绣品,也许就是孩子的生活费或者学费。为了被买家看上,母女俩一定拼了全力。这件作品就不再是一件商品,而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艺术品。
他由衷地道歉:“真抱歉,我没有好好珍惜。”
文莉君抚摸着玻璃断面轻轻叹气:“木头框架没有损坏,玻璃碎了可以换。这刺绣我需要带回家拆开看看损坏的情况,如果裂缝太大,可能修不了。”
“能不能请文老师尽量修补,多少钱我都给!”于哲摸出兜里的纸币,准备数数。
“修补费按照我工作的时长来收,不会便宜的。就算修补好了,也没有原来的平整漂亮了……”文莉君缓缓关上了盒子。
“文老师,只要能修复好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修好了我也不准备再送人了,会一直放在家里,妥善保管的。”于哲把手上所有的钱放在盒子上,好几张大团结就这么叠在一起。
袁锦悦同于绍言看完天鹅回来,远远看见母亲坐在石凳上,身体转向另一边,于哲面向着她解释着什么,母亲好像不乐意听。
“糟了,文阿姨不愿意帮爸爸修补刺绣吗?”于绍言停下脚步。“是不是因为爸爸把熊猫弄坏了,阿姨生爸爸的气了啊!妹妹,你帮我给阿姨解释解释,这东西真不是爸爸故意弄坏的。”
这熊猫花了母亲多少心血,袁锦悦最清楚。她更清楚,文莉君不是生于哲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从去了蜀绣厂,她做每一件作品都拼尽全力。最后都被国外的客人高价带走,好好珍藏,让她觉得自己是艺术家。
当她怀揣着同样真心制作的第一件商品刺绣,却以损坏告终。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血不被珍惜,因为她只是商品加工人。
这是艺术家的心态,作品、商品混淆了。袁锦悦却笑了,她飞扑着到母亲怀里:“妈妈,那我们拿着盒子去杨婆婆店铺好不好啊?快快修好了,我们好早点拿到钱。”
“补好也是个疤!”文莉君抱怨。
袁锦悦悄悄在她耳边说:“妈妈,于叔叔他们又不嫌弃是个疤,有什么关系呢?不完美的作品,也是好作品啊!熊猫就是商品,只要我们有钱赚就行。”
文莉君不说话,袁锦悦把盒子上的大团结都收了起来,放在母亲手心:“妈妈,月底我就要开学了,除了交建校费,还有学费、书本费、杂费。物价还在涨,囤起来的卫生纸也快用完了,蜂窝煤也需要买一批新的。妈妈,我们需要钱。”
灰色的大团结上,工人农民军人站在一起,十分醒目。是的,她需要钱。所以卖了她的作品。
她不是艺术家,她的作品也不是展览馆里的艺术品。她和她的双面绣,都只是换取生活物资的商品。
为了女儿、为了她们的家,她需要放低身段。
“既然我女儿劝我,那我们带去修!钱最后算清了,多退少补。”文莉君最终收起盒子和钞票。两人约定好交还的时间,文莉君牵着女儿的手离开了。
于绍言望着远去的母女二人,晃了晃父亲的手:“爸爸,阿姨会帮我们修好吗?还会和新的一样吗?”
“应该会的!”于哲收回望向母女俩的目光,她是追求完美的艺术家,她一定会修补得更好的。这一次,他会好好珍惜。
第71章
8月19日, 国家发布了公告,发布了价格正式闯关的消息。原来的肉蛋菜糖四类产品价格放开涨了20%。现在所有商品放开定价,由厂家、商店定, 所有农产品、生活用品价格加速上涨。
商品价格上涨,伴随着公交、商场、饭店、医院的价格也跟着涨,就是工资没涨。现在一家三口随便下一顿馆子, 就能用掉半个月工资。
本想随意补一下的文莉君,思来想去还是把破损的丝线全部剪掉, 一点点重新刺绣补上。
如果创作者都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商品, 还怎么期盼别人把商品当作艺术品珍爱呢?
八月底,两个人带着孩子在省大附小报到的同一天, 在学校门口附近的茶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个孩子自找了椅子,于绍言开始翻看新学期的书本。袁锦悦则在看自己的缴费清单,这钱花出去,家里没剩几十块钱了。
母亲现下刺绣的熊猫是还给韦青的, 还要贴上木头框架加玻璃的钱。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就靠着这点儿根本不够。
文莉君准备向于哲收60块钱。不怪她收得贵, 因为肉价涨到了四块五一斤,家里已经改成一周吃两次肉了。
听到修补价格, 于哲表情也挺肉痛, 无论谁在这个时候都很缺钱。
文莉君对此还挺抱歉:“这玻璃框拆开, 我发现除了熊猫脚, 还有脚旁边的玻璃纱底布也撕裂了。所以用了差不多六天时间才全部修补好。如果你觉得六十太多,最低五十。毕竟您曾经在图书馆帮过我们母女俩一次。”
说完, 文莉君打开了桌上的盒子,金丝绒布下的双面绣已经恢复如初。熊猫脚上的毛发顺滑平整,完全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小脚下踩着一只竹笋, 遮盖住了修补的底布裂纹。
“这是您拆了重新修补的吗?”于哲凑近了细细打量。如果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修补,势必丝线的厚度高于周围,会很突兀。只有拆掉三层原线,重新接合原有丝线,融合原有的线条刺绣,才有这样的平整度。
“是的!我想着就算是商品,还是尽量让它看起来完整美观一些。”虽然文莉君一直劝说自己,不要对作品投入太多感情,把她们当作普通的商品,可是她一拿起针,脑海里全是动物园里熊猫憨态可掬的样子。
“文老师,别这么说!商品也可以是艺术品,您看佳士得艺术品拍卖会上,人们为了一件作品一掷千金。只要真的喜欢这件作品,愿意好好珍惜她。这件商品就是艺术品。您的这件双面绣对我而言,就是艺术品。”于哲想要告诉文莉君,他是珍惜这件作品的。
文莉君听出了他的意思,她有些愣住了。自从婚姻失败,追求事业的尽善尽美,是她现阶段最大的目标。于哲居然明白她对于艺术创作者和商品生产者的纠结吗?
“谢谢您对我的肯定!”
“这都是您应得的,就按照您说的价格给吧!”于哲很感激文莉君记得他曾经的善举,从兜里摸出三张大团结递了过去,补上上次的钱。
“最近物价涨得快,您还要养孩子,确实不能再让您降价了。”
于哲能够充分理解文莉君,让她松了一口气,接过钱放在兜里。下个月发工资前,家里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谢谢您的理解!”文莉君由衷道谢。
“不,应该是我谢谢您!如果以后我家经济条件好了,我还来找您买双面绣收藏。”于哲收起了盒子。
“看这物价情势,您还是过几年再说吧。”文莉君大概能猜出他们家的矛盾,这双面绣不能吃喝还这么贵。如果是她,肯定不愿意买。
文莉君盘算着,在刺绣商品熊猫的间隙,做点儿丝巾腰带什么的。这种产品来钱比较快,刺绣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于哲跟着也站了起来:“您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节约一点儿。昨天看新闻,中央说价格大闯关要结束了,物价改革方案还需要进一步完善。农副产品的价格应该不会缓缓。等熬过这几个月,说不定还会有普调工资的好消息。”
“真的吗?物价不会涨了,还会涨工资?”文莉君欢喜起来。“我现在每天都愁猪肉涨价,家里已经快吃不起肉了。”
两个孩子都是小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于哲也常常愁儿子不够吃。“说到猪肉,我知道这附近新开了一家肉铺,是个体户,比国营的猪肉价格还便宜几毛钱,前几天我买的肉才四块一斤,您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便宜几毛?肉的质量如何,不会因为便宜就卖母猪肉、瘟猪肉吧!”文莉君有些担心。
以前的商店都是国营的,东西虽然少,但是放心。自从今年取消粮票、商户自定价格。现在冒出了形形色色的个体户,品种虽然丰富起来了,可质量也良莠不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