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长给我派了一幅您的作品, 我想请教您看看,刺绣这幅画,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文莉君缓缓展开画稿,走进了房间。路过尹凯的桌子,略微点头打了招呼。
“我看看是哪一幅?”崔碧泉伸手接过画稿。“是《芭蕉图》啊!这幅图是我的畅销款,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的。毕竟韦老师的作品难度更大一些。怎么,韦老师最近没有新作品了吗?”
文莉君含含糊糊地说:“韦老师准备大作品呢,我暂时帮不上忙,先做点别的。”
崔碧泉作为主任接班人,对设计室的各位神仙很是了解。韦青性子孤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趁手的绣工,肯定一门心思搞个大作品出来,结果文莉君来了她的画室。不言而喻,应该是绣工不乐意与韦青合作吧!
今年通货膨胀,厂里都在搞短频快的小型作品,早点把钱拿到手才是正理。郭守仁新年开工的巨型刺绣屏风,全组人到现在都没有拿到奖金,后悔极了。
只有她这样以及时满足市场需求的设计师,才是蜀绣厂最需要的。
崔碧泉拉着文莉君的手摸了摸,手掌手指的肌肉匀称柔软,皮肤润泽光滑没有硬茧,一看就是认真保养过的。大拇指边缘捏针的地方微微有点硬,幺指的指甲略长,但是磨得很圆润,这是一双典型的绣工手。
“文老师,您先坐。”崔碧泉让她坐在窗下她摆设的茶椅上,给她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听说您色感很好,丝线用得极细,绣出来的作品色彩丰富,又极其平整。你看了我这幅作品,准备怎么刺绣呢?”
“崔老师,您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厉害。”文莉君捏着衣角低着头。“都是你们画得好,我才绣得好。我还是第一次绣人物,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没事儿,我们一起探讨探讨。你准备从哪儿开始?用些什么针法?”
既然崔碧泉问了,文莉君也就根据她观察到的仕女双面绣试着回答。她准备从眼睛开始,先刺绣五官。再刺绣人物的脸部,颈部、手部。接着是头发、衣服和背景。
针法上不复杂,主要以掺针、施毛针为主,绣线同样分三层进行叠加,上下层的线条要参差融合。
这幅作品难在人物面部小,结构丰富,眼睛鼻子均要出彩。光面部五官皮肤起码要用上三、四十种颜色。仕女的皮肤娇柔嫩滑,还要用更细的线条丝理来慢慢叠加。
文莉君说一句,崔碧泉点一下头。文莉君连连说下去,崔碧泉连连点头。旁边的尹凯被说得入了迷,也站在旁边跟着点头。
“不错,不错!是有些真本事的。”崔碧泉的脸上扬起笑容,比刚进门时更加的愉悦。“那我就放心把作品交给你了。当然,我也有我的绝活儿,等你刺绣到衣服环节的时候,再来找我。”
脸是最难的,衣服反而没有那么困难。文莉君放下心来,对韦青的感激更胜,她现在能娴熟地使用针法,都是和韦老师合作半年锻炼出来的。
收起画稿,文莉君离开了崔碧泉的画室,再次路过了韦青的画室,里面依然安安静静的。
她停在门口片刻,终于忍不住走了进去。
韦青瘫在自己的椅子上,桌面空空,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墙上地画架。画架上的白布依然搭着,遮住里面创作了半年的《夏日荷塘》。
“韦老师!”文莉君站在她的面前。
韦青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莉君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哦,我忘了,我们暂时没有合作的作品了。”
“韦老师,我真不是想拒绝您,我也很想参与这幅作品,只是您知道的,我家里……”文莉君真的说不下去了。
“没事儿,没事儿!反正就算你一个人答应了也没用,我这幅画至少得四个绣工,缺你一个不多。
我这作品画得不是时候,你等几天,我重新画一幅小一点儿的,市场喜欢的小动物。你先去找点儿别家老师的活儿干。”韦青强颜欢笑。
能得到韦青的谅解,文莉君松了一口气:“好,我等着韦老师的作品,我先接了一张崔老师的稿子,尽快给她做完。”
“这样啊,那你最近多去去她画室。她有几手针法绝活儿,好好学学。”韦青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是不是要放寒假了,你来不了,让丫丫来陪我几天好不好?”
“好!”文莉君眼眶湿漉漉的,离开了。
蜀绣厂宿舍楼顶,袁锦悦转了一圈儿,帮着钱引章把萝卜苗、白菜苗种了下去,还贡献了一泡尿堆肥。
回到家,小姑娘做了家里的清洁,把从周婶家带回来的饭菜放在大锅里,用蒸汽保着温。进入冬季,一半参与午餐包月的孩子又选择了周婶的晚餐包月套餐。因为周六下午不上课,包月的晚餐少一天,比午餐便宜五块钱。
孩子们饱饱吃一顿再回家,连作业都做得差不多了。家里只剩下母慈子孝,让家长们非常满意,这钱花得值。
既然是袁锦悦出的主意,周婶自然给她免了晚餐,但考虑到文莉君一个人在家做饭麻烦。因此,周一到周五下午就用两三个饭盒装了晚餐,让小姑娘带回去和母亲一起分享。
于绍言第一个报名参加晚餐。他的性子越来越安静,让袁锦悦很不习惯。
她猜测他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说,她也没问。只有添饭的时候给他多加一勺,分肉的时候给他多加一块,气得李高阳脸蛋鼓鼓的。
袁锦悦终于在一次于哲来接于绍言的时候,发现了端倪。
两父子在包月餐店外的拐角处吵架,惊动了路过的袁锦悦,点燃了她的八卦心。
她提着饭盒悄悄躲在邮筒后面,亲耳听到于绍言愤怒地质问:“妈妈只是要点钱,你为什么就不能给?你的那些书、那些古籍,还有那些破烂就这么重要?”
于哲着急解释:“绍言,你妈妈要的不是一点点钱,她要钱买名牌包买化妆品买车,要钱给外公外婆换房子。爸爸买的蜀绣不是破烂,是我的工作素材。这个工作,只有这点工资,我能给的都给她了。爷爷奶奶给家里贴补的钱我也给她了,爷爷奶奶住了那么多年的老房子也没说要换。”
“那你不能辞职吗?我看很多大学老师,都下海去南方挣钱。”于绍言的脸上是袁锦悦从没见过的尖刻。“你不是爸爸吗?你不是丈夫吗?你就不能为了这个家牺牲你的爱好吗?”
于哲没办法解释别人辞职不仅仅为了钱,他只能垂着手轻轻摇头:“这不是我的爱好,是我的事业。我已经为此工作了十年,可能还有无数个十年。我要为蓉城梳理出自己的近现代历史来。”
“这些工作有别人做就好了呀,为什么必须是你呢?”于绍言突然就哭了。“我妈妈要离开家了,你想想办法啊!”
“你妈妈作为专职翻译,见过世面,已经看不起我了!就算我说会涨工资,保证不买任何素材,以后有挣外快的机会,一定会好好把握。她也不相信了。”于哲焦头烂额地在包里翻找手绢,递给儿子擦。“我会和你妈妈好好沟通的。”
于绍言抓起手绢,狠狠扔在地上,脸上挂着鼻涕眼泪放狠话:“我妈妈如果不同意怎么办?你怎么就这么无能呢?”
没钱,留不住妻子。可是挣钱,也没那么容易。于哲这样的学术派,这年头恐怕很难在市场上赚到大钱吧!
于哲没法回答,于绍言转身回了老实人肉铺,路过邮筒的时候,分明看见了躲在后面的袁锦悦。
他用袖子遮住脸,快速逃跑了。
于哲愣在原地,尴尬地离开。
眼下与远方,真的很难兼顾。袁锦悦只能叹息,赶快逃离现场。
文莉君一回到家,就闻到了厨房的香味:“好香,是鱼吗?周婶给孩子们做鱼,不怕小孩子卡住吗?”
“妈妈回来啦!”小姑娘正数着自己的收入呢,立刻放下毛票子,扑进母亲的怀里。“这鱼是周婆婆自己吃的,让我带给你尝尝。我第一次吃糖醋麻辣味的鱼,特别美味。”
又是糖醋又是麻辣,文莉君也来了兴趣:“那我要好好尝尝学一下,下次做给丫丫吃。”
母女俩打开饭盒,一个盒子里是两条红亮的鲫鱼,另一个盒子是回锅肉和炒白菜,还有一个盒子装着白米饭和泡菜。
尝一口鱼,味道确实独特,文莉君不由多吃了几口。
袁锦悦观察,母亲前几天完成了孔雀图后,一直愁眉不展的。今天眉目舒展,心情应该很好:“妈妈今天工作很顺利吗?”
“嗯,我接了新画稿,是崔碧泉老师的工笔人物画。韦老师说她休息几天,再画新的作品。”文莉君确实为了这个高兴。
小姑娘想了一下暑假的时候,韦青创作了一幅巨型作品,现在应该完成了才对,为什么又要画新的呢?母亲还去接了别的设计师的稿子。
“韦老师还说,等你放寒假去找她玩。”
“明天周六下午就没课,我也好久没看见韦老师了,中午就去找她玩玩。”袁锦悦打定主意要去探查实情。
周六中午,袁锦悦带着小摊上的一个小鸭子玩具,去了蜀绣厂画室。门口的龚师傅早就认识她了,摆摆手就让她进去。
韦青口里答应着要画新的,可才被榨干灵感的画家,哪里有那么快的产出。
她站在画桌前,悬肘临摹着米芾的《蜀素帖》。一句“轻松劲挺姿凌霄”,来来回回写了七八遍。
“韦老师,我来了!”袁锦悦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走了画室。
“丫丫来了呀!”韦青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多日未见的笑容,把小姑娘抱在怀里亲了亲。
然后韦青突然就说了一句:“丫丫,你妈妈欺负我!”
“啊?”我妈妈欺负你?袁锦悦整个人傻掉了。
第76章
每次袁锦悦到韦青的画室来, 韦青都要去食堂小炒个菜单请她吃。今天韦青虽然告状了,可好吃的还是不会少。
小姑娘端着碗,吃着小炒泡椒木耳肉片, 听着大姑娘韦青的愤怒控诉,主要表达了文莉君对她的不理解。
虽然韦青的言语表情挺夸张的,在袁锦悦看来, 更像是在撒娇。
吃完饭,韦青带着袁锦悦参观蜀绣厂的展厅散步消食。在这里观看他人的作品, 也观看自己的作品。
这展厅袁锦悦还是第一次来, 充满了好奇。展厅中间按照高矮顺序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各式双面绣屏风,墙上挂着刺绣挂屏。花鸟鱼虫、人物风景, 应有尽有。精致程度与美观度比杨心店铺的东西好了不止一两倍。
可韦青还是不满意。
“你看看, 现在这里的大作品都售出了,剩下的全是小作品。新生产的绣品除了郭主任的大屏风,也全是小作品。体积小了,作品的美感有限。
我们是蜀绣厂, 不是普通的合作社和私人作坊。我们有责任生产高质量的艺术品, 提高蜀绣的技术。”
韦青一直认为,连蜀绣厂都只顾眼前利益, 谁来传承真正的蜀绣?
当然, 韦青也表达了理解:“我知道你妈妈一个人养你不容易, 这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旦开始大屏风,她就有好几个月拿不到奖金。这段时间物价涨得快, 对你家确实影响很大。
可我现在眼睛不行了,手也没原来稳,说不得会提前退休, 真希望在走之前,能给单位拿个大奖,也不枉我画了一辈子的蜀绣画稿。只可惜,目前我看得上的绣工,除了何东妹师傅,就只有你妈妈。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合作下去。”
从被设计师挑,到被设计师求。母亲的能力得到认可,当女儿的还挺骄傲。
“拿我帮你问问妈妈,看看她对作品是什么想法,但是我不保证能劝她参与您的作品哦!”
“那是,那是!”韦青松了一口气。“我也不能强迫她,就是想争取一下。”
转天周日,是文莉君在家刺绣的日子,她现在正给合作社刺绣喜鹊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年底前肯定能完成。
为着早日拿到钱,
家里的保暖设施已经升级了,小小的房间里摆了一个碳渣盆子,悠悠冒着热气。脚上套着软绵绵的胖棉鞋,手边放着穿棉袄的搪瓷缸,里面装着热水。
不让母亲的手长出一个冻疮,是女儿今年冬天最大的目标。
文莉君发现女儿今天有些不一样,以往她刺绣,女儿就会读书。最近女儿给母亲读的是张洁老师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
文莉君很喜欢这个故事,为伐木工的孩子音乐天赋被发掘、被认可,最后考上音乐学院而欢喜。
也许是因为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却一步步走到了蜀绣厂。
可今天女儿在她绣绷前晃悠,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水果,一会儿问她喝不喝水,要不要加碳提高温度。
“丫丫,你有话就说,别晃得我头晕。”文莉君终于忍不住了。
袁锦悦笑逐颜开,捧着小钱包递给母亲:“妈妈,我挣了50块了,您数数?”
文莉君搭眼看了看她的小兔子钱包,并不伸手:“丫丫挣的,都留给丫丫用。”
“妈妈,那我拿来给家里过元旦,好不好啊?”
“不好,这些钱都留给丫丫零花,家里吃饭过年还是用妈妈挣的钱。你也别把心思都用在挣钱上,好好学习才是真的。”
文莉君很骄傲地说。“这幅画绣完,我就能拿到200块尾款,年前争取把崔老师的《芭蕉图》绣了,再挣点奖金,过个肥年。”
“功课我都会了,上课好无聊的。”袁锦悦冷不丁地问。“那,韦老师的屏风,妈妈还考虑吗?”
文莉君的手停顿了一下,复又开始:“语文数学你都会了,其他科目呢?也都会了吗?有没有什么你不会的?”
母亲不答反问,女儿只有老老实实地说:“语文数学确实简单,就音乐、美术还有一点意思。”
上一世,她的心思全在考试科目上,还真没认真学过这两个学科。所以在学校里,一周一次的音乐美术课,反而是她最认真的,尤其是美术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