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张娟提醒工友们去了。
刘卉贴近文莉君的耳朵:“孩子难得来一趟,就不要去缫丝厂食堂吃了,到万福桥吃豆花饭去。”
“可是!”文莉君兜里没钱正想拒绝,手里被塞了一个纸卷。
“我知道你身上没钱,先借给你,改天你还我钱或者饭票都行。”刘卉拍拍文莉君的肩膀,潇洒地离开了。
“嗯,谢谢!”文莉君捏着手里的1块钱对着她的背影道谢。
袁锦悦看出来了,母亲的师傅领导对她很器重,她的朋友们很淳朴,张娟是个热心肠,刘卉的心思细腻。以后三个人一块儿去蜀绣厂,可以互相照应。
“走吧丫丫,我们去吃豆花饭,是妈妈最喜欢的美食。”一想起麻麻辣辣的豆花饭,文莉君馋得自己都要流口水了。
袁锦悦自从年少离开蓉城,再也没有回来过,当然也没吃过豆花饭。
桥头豆花饭店坐落在河边,是一间农舍改造的。灰色的篷布下,摆着五六张方桌,围着条凳。万福桥上人来人往,店里坐了四五桌。
“姐是第一次带孩子来吧,你们两个人来一碗豆花两碗米饭就可够了?”老板娘熟练地招呼母女俩拼桌坐下。
“多少钱?”文莉君紧张地问。
“一碗豆花五角,一碗饭两角,小姑娘看起来吃不了多少大米,我收你一个人的饭钱。豆花要蘸碟吗?五分钱一份。”来这里吃饭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老板娘很善意地推荐最优惠的吃法。
文莉君看了看兜里的钱,一块钱是刘卉给的,自己还有3角零钱,一些饭菜票:“缫丝厂的饭菜票可以用吗?”
“可以的!你还想点个什么?”老板娘顺着文莉君的手指看过去,柜台上摆着一簸箕刚出锅的炸小鱼,金黄的色泽很诱人。
“这个鱼不值钱,是我家儿子捞的,就费了点鸡蛋、面粉和清油。我给你们来一小碟,收你三毛钱,加上刚才的饭菜调料,一共收你1块钱好不好?”
文莉君诚惶诚恐地盯着袁锦悦:“豆花饭加小鱼,够不够吃?”
女儿当然理解亲妈手上没钱,又要请客的尴尬:“够了妈妈,小鱼闻着好香啊,我还没吃过呢!”
“好!”文莉君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三毛钱和饭菜票是这个月的午餐钱。
文莉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每月她除了要支付袁锦悦的幼儿园学费和餐费,其余工资和外快都得乖乖上交给家里。合作社没有食堂,大家都在缫丝厂搭伙吃饭。田秀芬每个月给袁鹏和文莉君买40块钱的饭菜票,袁鹏拿走25,只给文莉君剩15。可一个月要工作 26 天,算下来一顿饭还不到一块。她平时吃不起肉,不是吃素菜,就是啃馒头。
田秀芬还说合作社离家近,用不着交通费,每月就给她 2 块钱买妇女卫生用品。一年到头,最多带她和女儿买一次新衣服,还是为了外出时撑撑场面,平日里在家,都是穿旧衣服或者工作服。文莉君只能做些小伙计,换布料自己在家做。
今天,她想给孩子买点好吃的,都拿不出钱,好不容易借了 1 块钱,还不知道从哪里找钱还。手中没钱,真的好为难!
豆花、炸小鱼和米饭都是现成的。老板娘迅速端上桌:“趁热吃吧!”
袁锦悦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夹了一筷子,白嫩的豆花清香扑鼻,带着点青涩的软嫩。一口下去,嘴巴里鼻腔里全是豆香。豆瓣酱调料碟红亮红亮的,闻起来鲜香麻辣。
只可惜小姑娘平时吃得清淡,味觉瞬间被麻辣夺去,满脸通红、口舌麻木:“嘶,水,水……”
“不要喝水,快吃米饭、喝豆花汤,喝了就不辣了。”文莉君笑了起来。
袁锦悦埋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热米饭,再喝了一点清甜的豆花汤。终于没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了!
“好吃吗?”文莉君笑眯眯地把小鱼干放进女儿的碗里拌饭。脆香的小鱼干拌饭,真是人间美味。
辣味褪去,口感回甘,忍不住再吃。香辣刺激的豆花配上大白米饭,每个人都酣畅淋漓地吃上一大碗。
第8章
“妈妈!今天这顿饭太好吃了,我以后还能再吃吗?”吃得差不多了,袁锦悦开始启发文莉君。
“我最近长大了,半夜经常饿醒,还流清口水。如果饿了,妈妈可以给我找点东西吃吗?”
文莉君低着头羞愧非常:“很抱歉,妈妈没钱。就今天这一块钱,还是刘阿姨借我的。”
小姑娘很贴心地提醒母亲:“妈妈怎么会没有钱呢?妈妈是我们家最能挣钱的,以后妈妈和我在家吃多少钱的饭菜,就交多少钱给奶奶。这样妈妈手里不就有钱了吗?”
这话是昨天晚上袁锦悦反复提到的,文莉君当然明白,如果钱在自己手里,就能做很多事。可是她从小挣的钱,都上交了,从没有保留工资的机会,更没有支配工资的习惯。
“妈妈如果觉得只交吃饭的钱太少,也可以像爸爸一样,交一半留一半。”女儿循循善诱,希望母亲自私一点点。
文莉君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住在家里,吃喝都在家里,不交钱是不对的。既然是奶奶在管家,那我交钱给奶奶,就该由奶奶进行分配。如果奶奶主动给我,我就收着;不主动给我,没有特殊情况我就不该随便开口!
从小到大你外婆就是这样教我的:做闺女、媳妇,一定要温柔顺从,这样才是贤惠的好女人。丫丫以后也要像妈妈这样,做个温柔贤惠的好姑娘,长大了嫁个好人家!”
袁锦悦听到这一段话,差点没被豆花噎死。温柔贤惠顺从的女人,遇上好婆家才能家庭和睦。遇上袁家这样的,等于肥羊入狼口。
这都什么封建社会的毒瘤啊!妈妈的傻白甜,原来是祖传的!等有空,我要去见识见识娘家三从四德的好外婆。
“妈妈,那你当了这么多年贤惠孝顺的女儿和媳妇,你过得好吗?能吃好穿好吗?”袁锦悦用筷子戳着豆花饭,气鼓鼓地不想再说下去了。
过得好吗?
文莉君咽住了,她根本没法回答。看起来比在自己娘家好一点,但是和自己的收入贡献相比,完全不匹配。母女俩在家里,吃穿都是最差的。
一时间,母女俩埋头干饭。
吃了香香的豆花饭,女儿的小脸上难得出现的幸福表情。文莉君给她擦着小嘴巴,看清了她破旧的衣领子和胳膊肘的补丁。田秀芬连新衣服都不给孩子买,全是文莉君用自己的旧衣服给她改的。
准备一辈子贤良淑德的文莉君,破天荒地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留一点钱在手上呢?就算不为自己,还可以给女儿买点吃的,做一件新衣服。
回到合作社,工友们已经上工了。合作社实行的是计件制,做得越多,做得越好,收入越高。每个人都抓紧时间忙活着。
文莉君给女儿搬来一个小板凳放在屋檐下,找了两本花样子图册:“丫丫就在这里玩,可以晒太阳、看书,也可以到处转转。但是不要打扰叔叔阿姨们工作,不要乱摸乱拿东西,也不要跑出合作社的大门。”
“知道了妈妈,我会乖乖地。”袁锦悦把小板凳摆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下,双手托着小下巴。
这个位置很好,抬头能看见阳光在树叶间跳跃,低头能看忙碌的蚂蚁和蚜虫们,还能看见母亲和伙伴们在窗下工作的样子。
母亲洗了个手,擦了合作社发放的油脂,再用素绢擦过手,修理好指甲,磨平粗糙的位置,回到了自己的大绷架前开始工作。
院子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说话。小姑娘坐了一会儿,翻了翻花样子书,忍不住四处张望。
母亲所在的工作间里,男女老少大概十几个。绣工们专心致志地坐在绣架前,手指翻飞。绣架上绷着的棉布、素绢、软缎材质颜色各异,粗粗细细的线条绣出来的花纹更是五彩缤纷。
杨心是工作间的负责人兼指导老师,她戴着老花镜在各绣架面前来回走动,时不时提点几句,回答新手的问题。
母亲坐在工作室的中间,她前面是刘卉,后面是张娟。她们埋着头,左手放在绣布上,右手放在绣布下。细细的银针带着彩线在绣布上来回穿梭。
和家里畏畏缩缩的样子不一样,文莉君在这里眉目舒展,气定神闲,整个人有种淡然的雅致,如同工笔画里的仕女。
张娟时不时会拽拽文莉君后背的衬衫,文莉君就会回头给她指指点点,张娟嬉笑着继续刺绣。
刘卉偶尔会回过头来,和文莉君讨论什么,刘卉表情严肃,母亲自信温和。
这些都是袁锦悦两世都没见过的,母亲工作的样子。
杨心抬头就看见趴在窗台上踮脚偷看的小姑娘,对她招招手,又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袁锦悦喜出望外,蹑手蹑脚从门口走进来。杨心接过她的小手,捏了捏她两根手指宽的手腕骨头,心痛地把鸡爪子样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对着她耳朵小声说:“婆婆带你参观,好不好?”
小姑娘羞涩地点头。
杨心带她去看文莉君的绣架:“这是你妈妈正在绣的真丝芙蓉花枕套。这芙蓉花可难了,要用晕针、铺针、滚针等好多针法。”
尽管袁总监穿过用过不少刺绣服装,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刺绣过程。这些针法更是从未耳闻。
粉色的素绢四个边角都被细线拉拽着绷在方形木头大绷上,平放在结实的木架上面。一块边角丝绢放在绣面上,垫着母亲的手。
母亲执针如笔,指尖翻飞间,长针勾边,短针铺色、丝缕转折,井然有序。
从深红到浅粉,细密的丝线逐渐在素绢上晕染出芙蓉花瓣的渐变层次。最后勾出花瓣的丝丝脉络,细如游丝的银线清晰亮眼。整朵花的针脚隐于肌理,丝线与绢帛浑然一体,全无拼接痕迹。
袁锦悦抬起头望着杨心,大大的感叹号在眼睛里蹦跶。这是怎么做到的?
杨心很满意小姑娘的表情:“你妈妈厉害吧!她现在用的是掺色针法,使用三二三的长短针进行排列,绣出来的颜色就像画笔一样过渡自然。”
“嗯!”厉害,太厉害了,袁锦悦佩服至极。“这真是绣出来的吗?”
“是呀!”杨心蹲下来让文莉君把针线给孩子看看。“你妈妈绣的这个芙蓉花,去年还得了蓉城工艺美术用品三等奖。我这么多徒弟,就你妈妈绣工最好。棉线、丝线都能绣。”
小姑娘凑近一看,这丝线绣花针比缝纽扣的棉线针细小一半,孔眼更小。穿过去的丝线也只有普通棉线的一小半粗细。当丝线纵线整齐,横线渗透,就形成了一个整体,难怪看不出针头线脚。
“丫丫要试试吗?”文莉君笑着问袁锦悦。
小姑娘跃跃欲试:“真的吗?我要试试。”
文莉君牵着小丫头走到最后的物品架子,给她翻找出一块边角料白绢,两个圆圆的竹框,竹框边缘包着白布,一个大一个小。她把白绢放在两个竹框中间卡住,调整边缘绷得平平整整。
“我们的为什么不一样?”袁锦悦举着手绷示意,这个圆形手绷的直径还不到10厘米。
“这是我们绣小花样用的,初学者用这个就够了。”杨心在旁边笑着补充。
“你想绣个什么?”文莉君找出一支白色画粉笔。
袁锦悦觉得芙蓉花就挺好看:“我要绣个和妈妈一样的芙蓉花。”
天真的话语一出,整个工作间的绣工们都笑了。
文莉君没有笑,她拿起白色画粉笔,轻轻在白布上描画了一片花瓣。“丫丫先把这片花瓣绣了,我们再绣下一瓣。”
才一片花瓣,有什么难的。袁锦悦笑着答应了。
文莉君把孩子牵回自己的座位,搬了个板凳放在旁边。袁锦悦跳上板凳,左手拿着手绷,右手拿着母亲帮她分好穿好的丝线,从下往上开始刺绣。
本以为很简单的事儿,才第一针,就惨遭滑铁卢。为了平整,真丝丝线通常不在线尾打结,刺绣时需要用极短的针脚起针落针两次,用以固定线头。只要掌握不好力度距离,就容易滑丝,布面上什么都没留下。
小姑娘满头大汗奋力试过好几次,丝线终于不乱跑了,可翻过来看背面,惨不忍睹。数根线缠绕在一起,像一只章鱼。她拉拽着丝线,力量稍微大一点,丝线断了。
袁锦悦跳下板凳,蹲在母亲的绣架下看绣布的背面。文莉君绣的芙蓉花正面精致美观,背面也一样平整,不像自己一般乱糟糟的。
“妈妈!”小姑娘委屈起来。
文莉君接过手绷,很夸张地说:“不错啊丫丫,能把线卡住就不错了。不过丝线比较细,咱们弄个粗点儿的,就不怕了。”
说完,文莉君动手帮忙整理了一下线头,不一会儿就把两边缠绕的线梳理整齐。再帮忙重新起了一个线头压住:“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当师傅,丫丫别着急嘛。”
袁锦悦接过手绷重新开始。这一次她尽量平心静气,一针一线开始排列刺绣。可惜,线条不是长了就是短了,要不就是超出勾画的界限,要不就是缝隙太大,还没绣出十排,线条已经集体倾斜10度了。
想要倒回去补针,但是正面补上了,背面又乱了。袁锦悦心一横,背面不管了,能把正面绣好也行。
专注与针线搏斗的小姑娘额头冒汗,比昨天拼死争取权益的样子开心多了。文莉君忍不住长吐一口气,这才是孩子应该过的日子。
刘卉和张娟伸长脖子瞅了瞅,给文莉君比了一个大拇指。杨心笑着对文莉君说:“你的手艺后继有人了。”
“看她自己吧,将来她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文莉君当年是为了生存才学的刺绣,希望女儿能有更多选择。
还不到半小时,袁锦悦就累了。这样细小的工具和工作,超级费眼睛。
袁锦悦揉揉眼睛,看向文莉君的眼神多了崇拜和同情,她的妈妈眼睛总是眼角带着血丝:“妈妈要多休息,看看窗外的绿色植物。”
“好!”文莉君站起来,带着女儿到院子里散步。
大概是中场休息,院子里多了不少人,喝水的,远眺的,抽烟的。大家闲聊几句家常,又摆几句工作,休息完洗洗手又重回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