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莉君只是摸着女儿的头:“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
“随你吧!”于绍言眼睛望着远方。
街的另一边,于哲背着包,步伐缓慢地走了过来。“我们回去吧!”
袁锦悦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于哲比上次父子争吵时还憔悴。头发乱糟糟的,下巴青乎乎的冒着胡子渣。这么冷的天,黑色大衣敞着,一颗扣子已经不见了。
于绍言安静地背着包,跟在于哲身后对袁锦悦说:“妹妹再见!下学期见。”
于哲看见袁锦悦挥挥手:“小妹妹,代问文师傅新年好。”
“嗯!谢谢。”袁锦悦举起手挥了挥。“祝你们新年好!”
新年一点儿都不好,父子俩心中是一个声音。
父子两人转身走向远方,一样的节奏、一样的姿势。两个人都驼着背,就像有千斤重担。
价值观、婚姻观、生活细节、理想追求的不一致,导致离婚的热潮,从农民到知识分子,滚滚袭来。
第79章
刺绣小组核算工期, 还有不到一周过年,这《夏日荷塘》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工的。何东妹建议文莉君先做好充分的准备,心中有数, 上手不慌。
文莉君带着大家先把丝线选了,荷叶选了四十多种,荷花三十多种, 鸭子三十多种,其他的东西四十多种。选好的丝线系在一条长布包上, 标记好号码, 整整齐齐排列起来,非常壮观。
小手绷一人一个, 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绣法。
荷花用上了压瓣绣法, 荷叶用上了浸色绣法,都是比较传统固定的针法,但是荷叶上的露珠、残缺的边缘、上面的反光就要用上多种针法。更何况那些鸭子、小鱼、小蜻蜓等物。
大家探讨了一阵子,对于刺绣顺序、针法套用等, 意见都不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韦青大手一挥:“我们也不要闭门造车了, 去外面学一学。”
在韦青的带领下,文莉君几人拿着介绍信, 去了蓉城档案馆查找蜀绣的文史资料, 再看看有没有苏绣、湘绣、粤绣、羌绣等相关文献。
刘卉、伍红玲、沈新华三个人不过初中、小学文化, 书本丢了很久。坐在档案馆里翻书看字, 半天就受不了了,直喊眼睛疼。
盯着针尖不疼, 盯着小字疼。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
伍红玲提议,韦青、文莉君继续查找资料,她带着另外两人去走访蓉城比较有名的蜀绣合作社和商店, 实地考察学一点东西。
文莉君本就有心向学,已经自行购买了高中教材,有时间就会读一读。对于档案馆的资料,读起来虽然生涩,但也不算太烦。
韦青见她认真看书,边记边想,自己溜到了其他楼层,去找绘画资料去了。
桌上摆着《雪宧绣谱》,是民国时期著名刺绣大师沈寿,以从业四十年的苏绣为基础撰写而成。书中总结了传统的十八种针法,独创了“仿真绣” 技法。书中还介绍了湘、粤、蜀三大绣种及少数民族绣种。
原版书不能带走,文莉君发现其中的精妙,干脆全文抄写起来。一边写,还一边在旁边,用线条箭头画上自己理解出来的针法布局和行针顺序。
“文老师这是在看《雪宧绣谱》吧!”旁边有声音传来。
文莉君抬头,这人竟然是于哲:“于教授,真巧。”
“这书不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性刺绣理论著作,被誉为刺绣界的天工开物。只可惜这本书是苏绣的,不是蜀绣的。”于哲顺势在桌子对面坐下,望着她手边的书册。
“我在搜集蓉城历史文献的时候找过,蜀绣的古籍寥寥无几。很多人都只知道苏绣,不知道蜀绣和苏绣有何区别?”
“蜀绣起源早,苏绣发展好。蜀绣、苏绣其实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针法、绣法、构图名称不一样,使用起来是一样的。在题材上,两种刺绣各有地方特色。”文莉君简单介绍着,还给于哲画起了线条示意图。
于哲微微点头:“听你这么说,苏绣的平针与蜀绣的掺针确实有很多共通性。”
文莉君没想到于哲真的懂刺绣,放下笔和于哲探讨起来。
两个人从苏绣到蜀绣,从古代到现代,聊了半个多小时不重样。
“文老师在做什么复杂工作,需要到档案馆来查阅资料?”普通人觉得绣工是纯粹的技术活儿,不需要那么高的理论知识。
文莉君悠悠叹气:“蜀绣厂准备制作一幅大型刺绣,作为这个刺绣小组的组长,我希望能用最快、效果最好的针法进行表现。可还没正式开始刺绣,在针法和绣法上,大家就产生了一些分歧。我只能临时抱佛脚,提升一下自己的专业水平。”
看不出来,绣工也不好当啊!
“既然这样,我记得有几期《中国工艺美术》杂志对刺绣有专门的论文介绍,我去问问工作人员有没有。”于哲站起身。
文莉君赶快阻拦:“于教授,这也太麻烦您了,让我自己去吧。”
“没事儿、没事儿,学校放假了,绍言也不在,我闲着呢!”于哲转身而去。
是了,听女儿说这人离婚了,文莉君记了起来。当时她还很奇怪,于哲看起来脾气很好,对妻子孩子多有照顾,为什么还是要离婚呢?
女儿说是因为于哲不想放弃自己的文史工作,不愿辞职去赚大钱,所以于绍言的妈妈不满意了。
文莉君不明白,于哲工资也不低啊。还是说其实女人有追求更好生活,更好配偶的权利?
不多一会儿,于哲回来了,带了另外一本线装古籍书和其他几本绝版书,一一展示给文莉君看。
“这本是《存素堂丝绣录》,里面收录了清代至民国初年的丝绣藏品目录。这是85年出的《印染织绣》,这是今年出的《湘绣史话》。档案馆里面没有新杂志,近两年的《中国工艺美术》可能要去市图书馆借。”
“哦,谢谢!这可太有帮助了。”文莉君眼睛都亮了。她赶快收下了书,先记录下他们的标题和书号。今天是不可能全部看完摘抄完。
见文莉君已经开始记录了,于哲放下书,静悄悄准备转身离去。
“谢谢您!那,祝您和孩子,新年如意。”文莉君委婉地表达了关心。
于哲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一双坚定温和的眸子。他记得儿子曾经提过,小妹妹袁锦悦也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婚了,她跟着母亲过日子。
同样是离婚,这女同志倒是一点儿不在意,专注工作,活得很精彩。看来知识分子顾虑太多了啊!于哲自嘲地笑。
“也祝您和小妹妹新年好!”于哲挥挥手,今年终究要过去了,新年即将到来。
文莉君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比刚见面时比起来,要精神多了。
1989年的新年,对文莉君母女来说,是幸福的开始。市场物价在国家调控下,逐渐回稳。各单位企业,给员工们涨了工资,发了补贴。
蜀绣厂自负盈亏后,第一次发放的福利相当实惠,大米清油、猪肉板鸭,香皂洗衣膏,还有瓜子花生大白兔水果糖什么的。张红蕾宣布,以后三八节、五一节、儿童节、国庆节照着这个规格再发一次。
全厂欢呼,开心领走了各自的福利。
回到宿舍,张娟、刘卉、钱引章给袁锦悦送来了新年的礼物。张娟送的是漂亮的毛线帽和围巾,刘卉送来的是新文具盒,钱引章让钱多强搞来了一块电子表。
这表不是戴在手上的,一条金属链子下挂着一个圆柱体,香烟一般的粗细大小,红彤彤的外壳。中间一块显示屏,时间数字清晰可见。
“这东西可贵吧!”文莉君有点不敢收。
钱引章连连摆手:“不贵不贵,这是上海那边走/私进来的,在国外就是个小孩玩具,只有我们这些乡巴佬觉得稀罕。送给丫丫玩儿。”
袁锦悦低头看着胸前的电子表,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可再抬头看着金豆豆和关雨婷眼巴巴望着的眼神,突然觉得这电子表项链特别棒,特别漂亮。
当她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袁锦悦愣了一下。有妈妈宠着,自己越来越像个小孩了,上一世的经历和记忆好像慢慢模糊起来。
“给你们戴一会儿吧!”袁锦悦取下项链,挂在了关雨婷的脖子上。“嗯,小心点儿,别弄坏了。”
等开学,她还要去学校里面炫耀呢!
当小孩也不错,日子简单、快乐也简单。
文莉君给这三家还了差不多价位的礼物,四家人热热闹闹在刘卉家吃了一顿年夜饭,1988年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1989年开年,文莉君带着刺绣小组正式开始《夏日荷塘》的刺绣工作。日常的闲暇时分,文莉君重拾高中的课本,复习语文、历史、政治这几个学科,周末和节假日,集中精神刺绣了三幅熊猫,挣了一千多块钱。
家里经济稳定,袁锦悦也放松了不少。她终于开始专注自己的学校生活,找来找去,只有美术好玩一点,暂时作为自己的努力方向。
国家蒸蒸日上,“菜篮子工程”建设卓有成效,市场物价稳定。母女两人的生活很简单,很质朴,时间如梭,一年的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
……
1990年春节前,《夏日荷塘》的工作基本完成,韦青请文莉君小组下馆子,点了冒烤鸭、芋头烧鸡公、咸烧白等硬菜,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
“这一年,辛苦大家了!”韦青难得举起杯中酒,文莉君等人也举起杯,大家就着低度数的米酒畅饮了一番。
“今天我特别要感谢一个人,我们的文莉君,文师傅!”韦青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在她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支持我去完成梦想。”
“韦老师别这么说!是您给了我机会,让一个才到精品车间一年的新工人,就能参与《夏日荷塘》这样的大作品。这一年,您指导帮助我太多,我学了好多东西。”文莉君的眼睛里也全是泪花。“谢谢您!”
“对,谢谢韦老师!”伍红玲、刘卉和沈新华举起了杯子。
“谢谢你们,谢谢所有人。接下来,我将指导你们复刻这个作品。我有一个新的想法。”韦青拉着大家坐下来。“这屏风绣出来又大又笨重,参展自然是好东西,可如果要售卖,单价太高,体积太大,就没那么受人欢迎了。
我想把屏风拆成六幅条幅,做成折叠屏风。这样你们就能带领小组分头制作,每个条幅安排1-2名工匠,三个月就能完成屏风的刺绣。你们也能分享制作大屏风的经验,最快速度地带出徒弟,整体提升蜀绣厂刺绣的水平。”
伍红玲作为老工人,深知韦青这番作为,对所有人的帮助。她站起来对着韦青敬酒,杯口举过头顶:“谢谢韦老师无私分享。”
“敬韦老师!”文莉君举杯回应,大家再次一饮而尽。
吃完这顿饭,因为《夏日荷塘》聚在一起的五个人,就此分开了。这一年,五个人同进退,一起工作,一块儿吃喝,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相互间的默契越发的浓厚。
搞得张娟都吃醋了。
刘卉笑着捏她翘起来的小嘴巴:“谁叫你偷懒不上进,不愿意跟着我们进组呢!”
“哎!人各有志吧。”张娟叹息着。“现在工厂到处都在传,日用品车间效益不好,可能要整体搬到二厂去。我在考虑是跟着去,还是想办法留下来。”
文莉君想都不想地回答:“当然是想办法留下来,二厂主要生产日用品刺绣的辅料和用品,利润可没有这边儿的高,全靠薄利多销。那边的住宿条件也没这里的好,他们是老房子筒子楼,厕所厨房都在走廊尽头公用。”
“可我家老关白天上班,晚上卖副食,家里不算太缺钱。”张娟就是赖着嫁了个好男人,一辈子都活得轻松恣意。
刘卉瞄了她一眼:“你家这副食摊子又不是正规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不让你摆了,到时候婷婷读书缺钱,你们怎么办?想想我们多不容易考进蜀绣厂,你的手艺丢了多可惜!”
就算男人再有钱,有工作,女人也要能养活自己。
这是刘卉在文莉君身上学到的经验教训。所以她是不指望金大勇的,平时在家她也会接杨心和喜鹊合作社的私活来做。
张娟深知两个姐妹说的都是硬道理,只能点头答应。“哎,那我努努力,你们可要帮我。”
市场经济下,蜀绣厂自负盈亏。吊车尾的绣工都有可能会被分到二厂去,混吃大锅饭是不行的,张娟只有重新振作起来。
文莉君笑着说:“我们这个参赛大屏风绣完,要复刻三组商品出来。娟子,你绣个双面绣手绷来,我推荐你参加复刻小组。如果韦老师和何师傅看得上,就能留下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卉姐,快快快,快把你绷子、丝线分我点儿,我过年的时候正好在家钻研。”张娟笑着挽上刘卉的胳膊。
刘卉摇摇头:“哎,你啊,三十岁了,还是个孩子。”
“我才十八岁!姐姐们最好了,帮帮我吧。”张娟不管不顾地撒起娇来。
三个女人笑闹着,三个孩子就像没看见似的,眼睛盯着春晚看,嘴巴里塞着香喷喷的瓜子花生。关松和金大勇自顾自喝酒吃肉。吃过这顿年夜饭,1990年正式拉开序幕。
第80章